可他沒有這樣做。
或許,在他堅硬剛強的外表之下,內心深處還殘留了一絲絲的軟弱。他害怕會在這兩人的口中聽到他不想聽的話,他害怕他自以為兩情相悅、圓滿情篤的姻緣,到頭來隻是一場笑話。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發現,寧嬈把曾經那個冷血心硬、無堅不摧的江璃又變回了食人間煙火、會憂傷,會發愁的普通人。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都在懷疑寧嬈對他的感情,他一度以為寧嬈隻是在利用他,他讓她當上了皇後,和她一起生下了英儒,他於她而言,便沒有了利用價值。
他甚至賭氣發狠地心想,再給她一段時間,若是她不能覺悟,不能給予他同樣的感情,他就把她關起來,鎖在地宮裡,讓她一輩子都見不得天日。
他這樣想,也當真如此實施過。
就在寧嬈與江偃合謀放走了胥仲,他有了理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她關進地宮裡。
然而,當地宮的門緩緩合上,他絲毫沒有報複了她的快感,卻在那無邊寂寂的靜謐裡感受到了恐懼。
是害怕失去的感覺。
因此,他立即就把寧嬈放了出來。
事後,他冷靜下來回想,在剛才的那一瞬間,在他無視寧嬈的膽怯與哀求仍要狠心將她扔進地宮裡的時候,仿佛內心潛藏已久那個惡魔突然掙破了牢籠,飛了出來。
為非作歹,肆意傷害著他最愛的女人。
他真的很想對寧嬈說:不要再跟景怡有任何的牽扯,你是我的,也隻能是我的,不要逼我毀了你。
但他怎麼能說出口。
把自己猙獰的內心和陰暗毫無遮擋地展露給寧嬈看,隻會讓她怕了他,讓她想要遠離他。
因此,在江偃離開長安之後,他便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他小心地偽裝自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清朗溫煦又體貼的夫君,變成了一個好似坦蕩磊落、心無半點塵埃的明君,他耐心而周全地扮演著這樣的角色,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守在寧嬈的身邊,悉心嗬護著她。
很快,他發現寧嬈也如他一般,仿佛她也在辛辛苦苦隱藏著自己的秘密,以溫柔賢德示他,耐心地照料著他的飲食起居,像是自覺虧欠了他,想要補償他。
他們仿佛是這天底下最情義深篤的夫妻,又仿佛是前所未有的最完美的帝後,兩人成親五年,後宮始終虛懸,眼中隻有彼此,再無餘色。
這樣的感情,足以讓外人羨慕,而是每當夜深人靜時,江璃又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麼。
在完美的表麵之下,隱藏著兩人之間各自守護的秘密,仿佛是一道屏障,立在兩人中間,當他們想要靠近對方,再靠近時,就會撞到這個屏障上,撞得頭破血流。
終於,壓抑已久的不滿因那瓶避子藥而引發了劇烈的爭執。
當江璃把那瓶藥扔到寧嬈眼前時,她隻是睫羽微顫,稍稍哆嗦了一下,神情卻是平靜的,仿佛她早就料到,沒有什麼事是能隱瞞一輩子的,江璃早晚會知道。
“景桓,這件事我可以解釋,我是有苦衷的,但……你給我些時間,我早晚會跟你說清楚的。”
處在暴怒邊緣的江璃自然不會再相信她的話,再加上長久以來的積怨,沒忍住連譏帶諷了幾句,寧嬈也不是個能忍讓、受氣的性子,當場就吵了起來,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時隔多年,江璃再回想這段往事時,還是會很後悔,如果他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如果他知道寧嬈出了宮寧可自己喝下毒也不肯做半點傷害他的事,他絕不會對她說那些狠話,也絕不會去傷她的心。
可世上無賣後悔藥的地方。
他將寧嬈找回宮時,她已經昏迷不醒了。
江璃不知那段時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隻知一旦閒下來,守在寧嬈的床榻前,就忍不住胡思亂想。
萬一她再也醒不過來了怎麼辦?萬一她撐不過去了怎麼辦?
在那個時候,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不管自己多麼的大權在握,不管自己如何謀弈天下,他也隻是個普通人,一個會懼怕失去的普通人。
所幸,上天沒有將他逼到絕路,而是給了他一線光明,寧嬈醒了。
醒是醒了,可是卻把關於他的五年間的記憶全忘了。
江璃有時候甚至想,寧嬈是不是也對他積怨甚久,所以才想了這麼個辦法來報複他,把關於他的記憶都忘了,把他氣到幾乎快要炸開,可她還是一臉無辜懵懂地仰頭看他,完全不知道他在氣什麼。
果然是蒼天饒過誰啊。
可是很快江璃便在這種新的相處中覓到了樂趣。
失去記憶的寧嬈對萬事都是懵懵懂懂的,因此也格外的依賴他,他說什麼便是什麼,對此深信不疑,哪怕過後陽奉陰違,各種惹是生非,可他卻知道,這樣不著調的寧嬈雖然看著沙雕,但其實是信任他的。
這種被信任的滋味已是久違,出乎人意料的好。
所以接下來,他便對寧嬈失去記憶這件事慢慢釋懷了,有時他甚至想,或許上天看見了他們之間的彆扭與痛苦,不忍心再看下去,所以揮了揮手安排了這一切,讓他們重新開始。
而寧嬈也確實回到了五年前他們剛剛相識的樣子,那般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心思淺得仿佛從來盛不下隔夜愁。
他恍然發覺,原來他的阿嬈曾經也是這般心如淺池,全然不識愁滋味。
是什麼將她變成了後來的樣子,而這裡麵又有多少根由是在他的身上呢?
他總是暗自埋怨寧嬈不信任他,有事瞞著他,而他又何曾全然信任過她?又何曾傾心傾力地保護過她?
這種覺悟來得太遲,讓江璃迅速被愧疚所包圍,他決心要好好補償寧嬈,把所有虧欠她的好全部都還給她。
所以,帶著她去了沛縣。
他想去看太傅離世之地,也想和過去的自己徹底揮彆。
他狠毒,他多疑,他甚至不信這人世間的任何一個人,可這並不全是他的錯,在他最需要人陪伴,最需要保護的時候,他一直在被舍棄,被傷害,他為了保護自己,為了生存,強逼著把自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可他現在不想這樣了,他找到了摯愛,想通許多,他想變回普通人,與自己心愛的妻子執手共此生。
他有時看著失去記憶後的寧嬈,那麼單純,那麼美好,會不由得想,兩人明明都被困在那個深宮裡做了五年的夫妻,可到頭來,她卻仍如初見時那般清澈如雪,而他自己呢,卻好像如已看儘塵世醜惡的耄耋老人,滿心滄桑。
老天有時還真是不太公平呢。
沛縣一行,卻給他帶來了超出預料的驚訝。
他從前便懷疑,寧嬈可能會與江偃背後的雲梁有瓜葛,可他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這樣。
寧嬈是已故雲梁國主孟浮笙的親生女兒,是雲梁公主。
從某種程度來說,她與雲梁的關係甚至比江偃和雲梁還要親密。
當真是世事無常,狠逮著他一個人捉弄啊。
十年前,他被那個雲梁公主害得顛沛流離十年,好容易挨到她死了,重回長安,又花費了幾年鬥倒了她的黨羽,可轉眼之間,他卻把另一個雲梁公主娶進了宮門,還和她生了一個含有雲梁孟氏與大魏江氏血脈的太子。
難怪寧嬈失憶之前總是遮遮掩掩,不敢讓他知道。
這樣說來,她當初處心積慮想要嫁給他,甚至為此不要臉地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等等都有了合乎常理的解釋。
寧輝他們還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好像在心裡認定了,江璃在知道了寧嬈的身世之後一定會虐待她。
怎麼可能?
他雖然不喜雲梁,不喜孟氏,可那個人是寧嬈,是他此生唯一放在心尖上的女人,就算她出身雲梁孟氏又如何,他會因為區區一個姓氏而去疏遠薄待自己最愛的女人?那除非是他腦子進水了。
可相比較之下,寧嬈的表現就顯得沒心沒肺多了。
她似乎認定了江璃不會因為她的身世而對她有所不同,所以在過了最初那幾天忐忑之後,又迅速恢複了本性,開始生各種幺蛾子。
她這樣的反應,雖然江璃嘴上說著嫌棄,但卻無比心安。
起碼說明她是信任他的,這樣的信任,隻有在經曆了漫長的求之不得後,才會明白它是何等的珍貴。
他本以為他們之間的所有磨難都走到了儘頭,剩下的隻需他來操心,等這盤棋徹底下完,天下大定,而他斬除了所有忌憚的人,一切歸於平靜,他就可以和寧嬈一起過上安穩溫馨的生活。
可他低估了寧嬈,她雖然從未與雲梁族人生活在一起,可是對他們卻有著天生的熱忱與愛護之心。
……
江璃匆匆趕到淮山的時候,寧嬈已傷得很重,可她還是強撐著把血曼珠給了他,那紅豔至極的花上沾了她的血,更加的妖媚鮮妍,宛如末世之花。
是呀,這對於他而言,宛如末世。
從那以後他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這一回寧嬈睡的時間比上一次還要久。
久到江璃都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
他曾在鴻蒙殿裡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立誓,隻要他的阿嬈能醒,他會一生勤政,寡欲,禁奢華,他永遠不新建行宮,不造龍舟,輕徭薄賦,這整個太極宮裡從此以後都會上行下效。
他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要,什麼都可以原諒,什麼都能釋懷,他不會再念著他幼時受的苦,也不會再想著上天曾經對他何其不公,他什麼都能放下,隻要他的阿嬈能醒過來。
他願用半生甚至一世的幸運來換,愛人歸來,相偕到老。
上天終究聽見了他的禱告,在他去清泉寺的那一天,寧嬈如從天而降一般從身後摟住了他。
那一刻,江璃隻覺天地皆空,餘生滿足。
他無比清透地意識到,寧嬈從來就不是他命中的情劫,而是他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