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2 / 2)

胤礽打斷了納蘭性德的哀思之後,繼續乾飯。

乾飯人,乾飯魂,乾飯就是人上人。好不容易出一次宮,他得多吃一口。

宮中禦廚的手藝不是不好,但為了照顧貴人們的健康和口味,不會放濃烈的調味料。

胤礽還是個孩子,小廚房給他單獨做的食物就跟貓食一樣少油少鹽,幾乎不放香辛料。

雖然胤礽可以跟著康熙蹭飯,但康熙也不會由著他吃重油重鹽的食物,更不準他吃香辛料重的食物。

宮外的酒樓則需要用味道濃烈獨特的菜肴吸引客人的味覺,胤礽吃得非常滿意。

康熙這次也由著胤礽吃喜歡的食物,沒有嘮叨。

胤礽吃得肚圓後,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康熙又把沉了不少的胤礽抱懷裡,親自給胤礽擦嘴擦臉。

納蘭性德也放下筷子。

他恍然發現,今日居然不知不覺吃了不少。

自從發妻亡故後,家中唯一懂納蘭性德心中苦悶的人離開,他便用飯少,喝酒多,食不知味,身體逐漸清減。

難得的飽腹感,讓納蘭性德生出一種暖洋洋的滿足。

他又不由悄悄瞟了康熙懷裡的胤礽一眼。

顯然,是胤礽的吃相太過幸福,讓他也不由吃多了。

怪不得皇帝如此寵著太子。這樣讓人看著就會感到幸福的孩子,誰不寵著?

胤礽將臉擦乾淨之後,把視線投向一直沉默著的顧貞觀。

這一桌都是滿洲貴人,顧貞觀隻是一個漢族舉人,除了胤礽之前問了他一句話之後,其他人都無意識的忽視他。

顧貞觀自己也很乖覺,默默低頭吃飯,連吃飯都隻夾麵前的菜,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見胤礽對顧貞觀感興趣,康熙沒有阻攔。

小孩子好奇心本就重,胤礽多接觸些人是好事。

何況康熙也有些好奇,能讓納蘭容若寫出傳世詩詞的友人,究竟有幾斤幾兩。

胤礽的想法和康熙一樣。

他問道:“納蘭侍衛,你這位友人可有不錯的詩詞?”

顧貞觀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納蘭性德沉思了一會兒,道:“有。他有一句詞,下官自愧不如。或許究其一生,下官都難寫出比那一句更好的詞。”

康熙好奇道:“居然連你都自愧不如?哪句?”

顧貞觀看向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給了顧貞觀一個安撫的眼神。

如果皇上看上了這首詞,或許能讓友人一償夙願。

納蘭性德閉上眼,沉釀了一會兒情緒,開口道:“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儘,死生師友。”

顧貞觀垂下頭,身體微躬,就像是被什麼重擔壓垮了肩。

康熙眼眸微微顫抖。

福全端起茶杯的手一頓。

胤礽眨了眨眼,歎了口氣:“原來《金縷衣》是你寫的啊,你就是那個為了友人蹉跎二十年的顧貞觀。”

胤礽想起了顧貞觀是誰。

《金縷衣·我亦飄零久》。

許多人都說,納蘭性德的詩詞是清初一座不能逾越的高峰,有一個人卻用一首詞甚至一句詞,超越了這座高峰。

那就是“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儘,死生師友”。

納蘭性德的詩詞絢麗,仿若後唐李煜般婉約悲傷。

顧貞觀這首送給友人的詞所承載的承諾和傷痛,卻更顯厚重。

納蘭性德原本隻是將顧貞觀當做尋常趨炎附勢的門客。當讀到這首詞時,他才將顧貞觀引為知己好友,願意為顧貞觀營救摯友,也才寫出《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

這首詞用班婕妤和楊貴妃被負心男子拋棄的幽怨故事,委婉告訴友人,他想要忠貞不二的“愛”。

文人的友誼,就是這麼黏糊。

康熙疑惑:“你知道?”

朕都不知道,保成怎麼知道?哦,肯定又是保成那個話癆瑪法,嗬。

康熙舉起茶杯掩飾嘴角下垂。

胤礽想起顧貞觀之後,便想幫一幫這個人。

就算沒有他,以納蘭明珠之能,頂多再過兩三年,顧貞觀的友人吳兆騫就能回來。

現在他多說一句話,讓吳兆騫少受兩三年的罪,說不定吳兆騫不會那麼早去世,顧貞觀也不會在吳兆騫去世之後黯然神傷,致仕隱居。

顧貞觀才華不錯,可以用。

胤礽屬於太子的腦子上線了一會兒,道:“順治十四年,因源自前明的南北黨爭延續,而發生的科舉舞弊案。”

顧貞觀猛地抬起頭,又立刻將頭低了下去。

納蘭性德驚訝地看向胤礽,連規矩都忘記了。

福全撓了撓頭。好像有這回事?

康熙眼眸閃了閃,輕笑道:“南北黨爭啊。”

呃,那場科舉舞弊案朕知道,南北黨爭是什麼?康熙裝得很鎮定,看上去好像胤礽所說的話是他教的一樣。

胤礽也以為康熙知道。

這些史書上不是寫著嘛,自家酷愛讀書的阿瑪怎麼會不知道。

他卻忘記了,書上可不會寫什麼南北黨爭。這是後世人經過大量的資料和唯物史觀的客觀評價之後總結出來的。

沒有縱觀大局的眼光視野,沒有高屋建瓴的思想指導,古人不可能看到這一點——在古人看來,“君子結黨不是結黨”。

過於相信康熙的胤礽,將他以為很淺顯的源於前明的南北黨爭之事一一道出,並闡述了順治朝對兩撥人的處置。

他沒有猜測順治如此處置的原因,但事實上便是這期科舉舞弊案先是南黨遭殃,後來北黨也遭到了清算。

“吳兆騫確實有才,但先帝給了他機會,他沒抓住,先帝總不能給他單獨加試。”胤礽隻評價了這麼一句,顯得順治好像一切儘在掌握中。

誰讓他老嚷嚷順治千古一帝,總要幫背鍋俠瑪法粉飾一下。

福全使勁點頭,看似一副十分聰明的模樣:“對,對。就和殿試時那些嚇得不敢下筆的人一樣,即使有才又如何?做不出來就是做不出來。先帝讓那次中舉的舉子們複試,通過的免罪,沒通過的便是作弊,這是最能堵悠悠眾口的處置。”

康熙笑道:“你這首詞寫給吳兆騫?”

顧貞觀撲通一聲跪下,伏地道:“是。”

康熙感慨:“快二十年了吧。你一直未放棄?”

顧貞觀老淚縱橫:“是。”

康熙歎氣:“河粱生彆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罷了,這事朕知曉了。”

朕……朕?

顧貞觀身體癱軟。

康熙又道:“你有如此心性,很好。”

顧貞觀激動叩首,不能言語。

“好了好了,彆磕頭了。我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彆把氣氛弄得這麼悲傷。”胤礽像熊孩子一樣嚷嚷,“阿瑪阿瑪,我吃飽了,我要繼續玩。”

“你就知道玩!”康熙見自家寶貝太子才展現出英明聰慧不到半刻鐘,便又固態萌發,狠狠搓了一下胤礽的小腦袋,“讓阿瑪歇歇,喝口茶再去。你們倆隨侍。”

康熙既然已經暴露了身份,就懶得再裝下去。

福全隻會和他搶兒子,還是再帶兩個人陪同更好玩。

這兩人擅長詩詞,估摸也擅長金石古玩,他能和這兩人有共同語言。

福全隻會說,“這個貴,買了!”,實在是個大老粗。

“遵命。”納蘭性德激動抱拳,“還不快謝謝三爺!謝謝小公子!”

顧貞觀使勁磕頭,把額頭都嗑紅了:“謝謝三爺,謝謝小公子!”

他偷偷擦了擦眼淚,但眼淚怎麼都無法完全止住。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摯友終於有救了!

胤礽看著一個大男人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擔心顧貞觀擾了康熙的興致,好不容易得償夙願,卻又橫生枝節。

他從康熙腿上跳下來,掏出小手絹遞給顧貞觀:“彆哭了。傷了身體,怎麼開開心心迎接友人回來?”

康熙無奈搖頭。

自己這兒子啊,唉,還是過於善良了,得改。

福全眼更紅了。

善良的兒子在宮裡不容易長大,但在親王府裡不會啊。唉,這兒子怎麼不是我的?

納蘭性德卻抿了抿嘴,內心動搖。

葉赫那拉氏站在傳統滿洲勳貴這一邊,心底對太子並不友善,納蘭性德自然跟隨家中的政治立場。

但納蘭性德本人卻和漢族文人走得近,深受漢族文化熏陶,所以對太子並不抵觸。

現在看到如此善良聰慧的太子,又想到那些和自己格格不入的滿洲勳貴,納蘭性德內心難免動搖。

人皆說納蘭性德心如死灰是因為結發妻子。

但納蘭性德知道,他雖然深愛妻子,但並不會因為妻子而鬱結於心,引父母家人擔憂。

他既然深知摯愛離世的痛苦,又怎會將痛苦帶給家人?

他的鬱結於心,是即使想著家人也無法緩解的事,是家人給他帶來的鬱結於心。

作者有話要說:注:

1、《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納蘭性德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2、《金縷曲》二首顧貞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儘,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隻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彆,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醜,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儘,觀頓首。

3、河粱生彆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

這是納蘭性德說的,我把他送給康熙了(舉鍋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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