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已經老了,眼界也不夠;即使福全和常寧知道了些許事,但他們是宗室,康熙留了個心眼,何況這兩人其實也沒多少大用。
隻有杜立德。
他是漢人,對滿清皇室更替沒有威脅,且他已經快死了,很快就會把所有秘密都帶進墳墓裡。康熙不需要擔心他泄密。
而他又非常聰明,可以為康熙解惑。
康熙倒是酣暢淋漓,如釋重負。杜立德聽得快暈了,全靠意誌力撐過來。
康熙不想嚇死杜立德,忙問需不需要禦醫。
杜立德揮了揮手,喝了幾口熱茶,揉了揉胸口,緩過氣來。
康熙看著杜立德居然這麼快就恢複了冷靜,神情十分遺憾。
杜立德瞥了康熙一眼,哪裡不知道康熙想看他笑話?
皇帝也是從小皮孩子長大。康熙現在也是年輕人,比以前穩重了許多,但在親近的人麵前,還是隱藏不住內心的惡趣味。
“臣建議在宮外給太子建東宮。”杜立德道。
康熙立刻道:“不行!他還這麼小!”
杜立德歎氣:“他長大了,皇上您就放心太子獨自在外居住了嗎?”
康熙沉默不語。
杜立德道:“太子體弱,又有許多秘密,未成婚之前若獨自一人時暈倒,確實會有危險。”
康熙道:“那杜太傅為何讓朕在宮外準備東宮?”
杜立德說出殘忍的話:“太子的確完美,但以太子的身體,他繼承皇位真的好嗎?”
康熙神色慌張,麵對杜立德卻說不出斥責的話。
杜立德道:“先帝也提醒過皇上,皇上心裡也明白。太子承擔詛咒時,此事便已經無可更改了。不建東宮就建個行宮吧,有溫泉、有林子、有大片大片的田地,以後給太子養病。”
康熙聽出了杜立德言下之意。
杜立德的言下之意,也是順治提醒過他的事。
若太子身體羸弱不能繼承皇位,或者繼承皇位之後需要快速把皇位讓給皇太孫,養老養病的地點最好由康熙先確定好,否則就算是太子的孩子,也可能因為忌憚太上皇,而對太子不是很儘心。
康熙悶聲道:“太傅為何和汗阿瑪一樣,老想著這麼最壞的事。太子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他也就是背書的時候會睡著,其他時候都精力充沛。”
杜立德眼皮子抽了抽。
背書的時候會睡著,這孩子不是故意裝的嗎?
應該不是,熟睡是裝不出來的。
杜立德沉思了一會兒,道:“太子隻要集中精力動腦子,就會飛速消耗體能?”
康熙點頭:“他若肯認真起來,現在便能獨當一麵了。朕許多時候都拿他當顧問。”
杜立德倒吸一口氣:“皇上!太子身體一直好不了,你是不是應該反省一下!”
說漏嘴的康熙低頭。
嗯,朕反省,早就在反省了。
杜立德揉了揉胸口,接過趙昌遞來的茶又喝了一口,再揉了揉胸口。
他怎麼聽著,自己這快到而立之年的弟子,還沒有小太子來得成熟靠譜?!
“萬事都該先做好最壞的準備。太子純孝善良,為太子解決後顧之憂,才是皇上應該最先考慮的事。”杜立德嚴肅道,“先帝都提醒皇上了,皇上為何現在還未做?”
康熙:“……”
康熙低頭,反省。
他能說思考這些事太痛苦,他暫時逃避了嗎?
這麼說多沒麵子。
雖然胤礽上上輩子的康熙讓胤礽不尊師長,但兩個時代的康熙本人年輕的時候都很尊敬師長,挨訓的時候也挺老實。
杜立德神色稍緩,道:“臣明白皇上的心情。太子還這麼小,又是你一手養大,思考太子會遭遇到任何痛苦,你都會非常難受,難免會有逃避的心思。”
康熙道:“朕立刻在京郊選一處地方修行宮給太子住,待太子成婚時就賜給太子。”
杜立德點頭:“皇上要護著太子,不舍得太子離開皇宮,就在宮中再擇一處作為太子東宮,然後讓其他皇子一同居住便好。對外可稱讓太子教導幼弟,增進兄弟感情。”
也就是說名義上的東宮,實際上的皇子所嗎?
康熙本就和杜立德討論過,為了隔離母族對皇子的影響,皇子可以讀書時,便應該搬出後妃宮中集中居住,這樣也能增進皇子間的感情。
將東宮和皇子住處集中在一起,確實很方便每日都要去看弟弟的太子。
康熙酸了。
杜立德看著康熙的表情,很是無語:“太子和兄弟關係好,難不成皇上還吃味不成?”
康熙立刻道:“太傅您說什麼?朕怎麼會這麼想?朕隻是擔心那些小子影響太子休息。”
杜立德歎息:“讓太子和其他皇子關係好一些,說句大逆不道的話……”
康熙擺手:“太傅不用說了,朕明白。”
杜立德豁了出去,康熙也投桃報李,阻止杜立德說更過分的話。
杜立德道:“太子得先帝神授,他教導其餘皇子,可比我們這些大臣教導皇子有用多了。皇上要處理政務,無力一一教導皇子,交給太子不是剛好嗎?”
康熙想起被兒子“教”過的大兒子,輕輕歎口氣:“太子的確很會教人。”
杜立德道:“太子若是能順利繼承皇位,以太子對眾位兄弟的寬厚,以及太子在眾位兄弟心中的聲望,必能兄弟同心。”
康熙神情黯然:“和前明太子朱標一樣嗎?”
杜立德聽到“前明”二字,神色出現一瞬黯然:“是。”
康熙道:“朱標之事,斷不能重演。杜太傅可有辦法?”
杜立德道:“有,皇上可舍得?”
康熙愣了愣,再次沉默。
杜立德也沒再說話,而是閉目養了一會兒神。
康熙喃喃道:“朕不知道。”
他和杜立德都明白辦法是什麼。
待太子大婚,嫡孫長大之後,康熙先傳位給太子,一邊護著太子,一邊教導太孫;待太子精力不濟時,太子再傳位給太孫,康熙繼續當太皇太上皇帶太孫。
但康熙不知道能不能活這麼長,也不知道自己年老之後會不會像史書中皇帝那樣貪戀權力。
杜立德道:“以後的事,以後再想。現在做好了準備,也趕不上上天的變化。說不準,太子身體就好起來了呢?”
康熙使勁點頭:“太子身體定會好起來!隻要詛咒減弱,太子身體就會好起來!”
杜立德失笑:“那皇上得多學努力些了。聽聞皇上要劍指全球,成就千古一帝?”
康熙:“……”怎麼連太傅都知道這件事了。
康熙記得杜立德不喜兵災,便道:“隻是小兒妄言。”
杜立德淡淡道:“這沒什麼不好。若皇上做得到,無妨去做。”
康熙驚訝:“太傅居然同意?”
杜立德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蒙古大多歸附大清,其他不過小打小鬨,大清邊疆無窺伺強敵,怕會耽於安樂。臣也了解了一些外界的情況,比如那台灣便被西方人占過。以他們野心,我們遲早會有一戰。”
這並不是杜立德的真正心聲。
杜立德為了在朝堂站穩腳跟,必須做一些投其所好的事。比如康熙和太子表現出對外國的興趣,他就立刻讓徒子徒孫去研究外國的曆史,自己已經老得快致仕了,也仍舊在學習西方的事。
他越學越心驚,卻又認為這是一個機會。
若康熙不滿足於中原一地,滿洲人那點人才根本不夠,他必定會用上漢族的人才,哪怕是擴充漢軍旗。
兵禍確實可怕,好大喜功給黎民帶來的隻會是災難。但八旗本就是野蠻人,與其寄希望於他們封刀,不如讓他們刀口向外。
滿清朝廷不以道德立國,無論是以戰養戰,還是以戰養國,隻要戰的是富裕的地方,蠻子們已經很熟練了。他們就是這麼對大明的。
為了不讓他們屠戮中原百姓,其他人的死活,杜立德管不了。
他不是聖人大儒。他不修道德不怕報應。他隻是看過大清肆虐中原的慘狀之後,願成為這豺狼虎豹中的一員,稍稍左右豺狼虎豹的前進方向的凶狠小人,偽君子。
為了達成目的,杜立德可以比任何人都殘忍,哪怕是漢人同僚在前,他也會毫不留情的碾過去。
杜立德眯起眼睛,收斂眼中的精光。
他雖已經老朽,一雙眼睛卻仍舊如年輕時一般明亮、一般野心勃勃。
他那一張克己複禮的大儒皮下,充滿了肮臟血腥的算計。
“陛下要平衡滿漢關係,但財富在漢人手中,滿人若不貪不搶,怎麼成為新的貴人?權貴權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對大部分凡夫俗子而言,權也是為貴。”杜立德緩緩道,“滿人若貪了搶了,皇上皇位的根基又不穩了。那就換個增長財富的來源就好。”
康熙做虛心聽教狀。
杜立德頓了頓,繼續道:“且八旗原本就不是治民的製度,而是治軍的製度。八旗也並非普通黔首,而是兵戶。若皇上想廢八旗,需要有比八旗更厲害的軍隊,強軍隻能從戰爭中得到;若皇上不想廢八旗,就必須為八旗找磨刀的地方,否則八旗這隻為兵不為民的模樣,不磨定會廢掉。”
“以戰養戰,以戰養兵,以戰養民,這絕對不能用在自己治下。外王內聖,大清以血腥立國,皇上要鞏固統治,對於大清國內部的百姓必須是仁厚的聖人。”
杜立德深呼吸了幾下,似乎情緒太過激動,讓年邁的他有些難以承受。
康熙忙站起來,親自為杜立德順氣奉茶。
杜立德年老之後精力不濟,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詳細地教導他。
“太傅,您先休息,這些事以後再慢慢教我。”康熙道。
杜立德搖頭:“不能慢。確定皇上有爭奪世界霸權……哦,這句話也是太子說得。世界霸權,這四個字非常形象。”
康熙:“……”太子還說過什麼朕不知道的話?!
杜立德繼續道:“確定皇上有爭奪世界霸權的心,要成為武帝,而不是守成之君,臣就有好多要教給皇上的。可臣老了,活過了今年,明年不一定能睜開眼睛。甚至不用明年,下個月,明天,臣可能就老糊塗了。所以臣請另立一個班底,為皇上講解武帝之事。”
他眼神炯炯:“八旗入關的悍將還未全部老死,皇上還有的人請教,再不請教就晚了。”
康熙閉上眼,略一沉思,睜開眼道:“準奏。朕立刻著手此事。”
杜立德輕輕頷首,然後腦袋一歪,眼睛一閉,居然睡著了。
康熙無奈道:“太傅這毛病,怎麼和保成一樣?”
趙昌低聲回應道:“都是精力不濟吧。”
康熙歎氣。
是啊,都是精力不濟。
朕的保成啊。
康熙在念他的寶貝兒子,一直念到第二日。
而發泄了一番,心情相當不錯的胤礽決定遵循夢中父母的希望,開始認認真真作大死。
既然我第一世慘成那樣子都不會死,為什麼不灑脫一點,當一個古早毒草流穿越中的囂張穿越者?
離經叛道,既不會被處死,還能不當這勞什子太子。
胤礽摸了摸胸口,第一世的執念很深,就跟小孩子鬨脾氣一樣。
我管你這輩子的阿瑪如何,爺就是不想當太子!
不當!
胤礽歎氣,就像人格分裂一樣哄著第一世的執念。不當就不當,反正我也不想被困在皇宮中。
這世界那麼大,我要和大哥一起去看看!皇位交給弟弟們不好嗎?
胤礽快樂得像一隻突然意識到自己有翅膀的小鳥。
胤禔見胤礽恢複了傻樂,甚至比以前更活潑傻樂,鬆了一口氣。
為了讓胤礽保持傻樂的模樣,他連對胤礽作死坑康熙的行為,都拍著胸脯說要與胤礽成為共犯。
“汗阿瑪的動作還是太慢了,要當千古一帝哪能這麼瞻前顧後?就算三藩之亂未定,也不能除了平定三藩之亂什麼都不做了。”胤礽振臂疾呼,“八旗子弟整頓不能同時做嗎?開辦洋務廠,把洋人高價賣給咱們的東西自己生產出來反賣給洋人不好嗎?”
胤禔使勁點頭:“沒錯!汗阿瑪就是沒用!宮裡為了節省開銷節衣縮食好幾次了,這錢是省就能省出來的嗎?沒錢就去賺啊!連小孩子都懂的事!難道阿瑪沒有玩過‘大國王’遊戲嗎?”
胤礽道:“咱倆人小言微,汗阿瑪肯定不聽咱們的話。咱們要找人幫咱們上折子。”
胤禔出主意:“那群侍衛就不錯。但是我怕他們沒膽子。”
胤礽和胤禔互相對視,然後同時伸出雙手對掌擊掌,異口同聲叫道:“鄂倫岱!”
納蘭性德在一旁保護兩個逛文廟的孩子,把兩人誹謗皇帝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直到這兩個孩子叫出“鄂倫岱”這三個字,他終於繃不住了。
不可以!你們和誰聯手,都不能去找鄂倫岱!
鄂倫岱是彆人的兒子時,看著鄂倫岱氣他阿瑪,所有人都跟看戲似的樂嗬嗬;若鄂倫岱教壞了自家孩子,那就不是樂嗬嗬,是中風了。如果皇上知道兩位皇子和鄂倫岱好上了,肯定會氣出好歹來。
納蘭性德忙道:“若太子和大阿哥用得上,臣可以上奏!”
胤禔和胤礽看了納蘭性德一眼,然後收回視線:“好吧,加你一個。鄂倫岱在哪?他也跟來了嗎?”
納蘭性德做西子捧心狀。你們能不能彆老惦記著鄂倫岱?
納蘭性德委婉道:“臣一個人就可以了。臣可以再拉上子清。”
就算把曹寅一起坑上賊……皇子船,也不能讓皇子們去找鄂倫岱。
胤禔和胤礽十分默契的點頭:“好,加上曹子清。鄂倫岱在鞏華城嗎?”
納蘭性德:“……”
胤禔皺眉:“納蘭侍衛,我們問你話!”
納蘭性德無法隱瞞,悲痛道:“在。”
胤禔道:“趕緊去把鄂倫岱找來。我們在這裡等著。”
胤礽忍著笑,讓梁九功去叫人。
梁九功心裡歎了一口氣,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
鄂倫岱之名,連梁九功都聽過。
這京城,估計會被自家太子爺和太子爺他哥捅破天了。
還好天是萬歲爺的,應該問題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