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是塞西爾見過最難預測下一步行動的人。他似乎是確認了下池子裡的水清澈見底,下一秒放心地將腦袋試著紮了進去。
塞西爾:“……”
他默默地看著柏林先是試圖在水底吹氣看有沒有泡泡,又感到新奇的在水下捏住鼻子又放開。
柏林無法將水撈起來,就乾脆將腦袋湊了過去。
這樣樂在其中地研究了好半天,柏林才戀戀不舍地從水下出來,很感興趣地思考:“我接觸不到這裡的水,所以可以在水下呼吸,但不會出現氣泡。”
“好神奇。”
塞西爾在現階段,更擅長聆聽。
而柏林很少有機會,能像這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鏡頭前的柏林依然是自由的,隻是這種自由有限度。
因為透過鏡頭看他的人,除了喜歡他的粉絲,還有很多抱有其他目光與目的的人。
隊友們是值得信任的人,但不意味著柏林會將所有的想法,都無所顧忌的全部說出口。
夢裡的世界跟現實世界沒有交集,似乎是一條平行線。柏林觸碰不到這裡的一切事物,他是遊離在世界之外的人,而塞西爾跟他交換了自己最深的秘密。
他們之間的聯係是特殊的。
“這裡是我的夢,所以可以儘情曬太陽,想曬多久就曬多久,也不用擔心曬黑。我能感受到日光的溫度,跟現實裡沒有什麼差彆。”
柏林說到這裡高興地晃了晃長腿,轉過頭狡黠地突擊抽查:“塞西爾,過去一天啦,你猜到我抓周抓到什麼了嗎?”
塞西爾金色的眼睫微微扇動了兩下,搖頭:“猜不到。”
柏林聞言歡快地半眯著眼笑,像是剛吃完兩條小魚乾後饜足的貓咪。
“塞西爾同學,你要學到的第一課,就是不能直接放棄回答。哪怕是遇到不會的問題,也應該踴躍猜測答案。”他一本正經地說完,還晃了晃腦袋,示意這樣不行。
塞西爾是個很能聽進去意見的人。
他想了想開口:“我想你沒有抓準備好的任何東西。”
“嗯。”柏林看看他,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答對了一半。”
他輕鬆地晃著腿揭曉答案:“我握住了奶奶的大拇指。”
“那天也是奶奶的生日,我跟奶奶的生日是同一天。”
“奶奶是家裡掌握經濟大權的人,而且是家裡最年長的長輩。”柏林笑得很開心,“從那天以後,我就成了奶奶最喜歡的小孫子,家裡所有的人都要靠邊站。”
塞西爾大概能明白他所說的意思,眼底掠過一絲笑意。
柏林說好要跟塞西爾講他的故事,就繼續接著講了。
他會在這裡待上一整晚再離開,等講完故事,再跟塞西爾轉述《十萬個為什麼》。
“爸媽要上班,工作挺忙的。從幼兒園到小學,奶奶會每天下午提前到學校門口等我,再一起溜達回家。偶爾順便去菜市場,可以現場選想吃的東西。”
“一般來說,隻要是有營養的東西,奶奶都會欣然同意。”
柏林掰著手指頭數,吸吸鼻子,口水都要留下來,“你吃不到真的太可惜啦。我奶奶做飯可好吃了,拿手好菜有糖醋魚,紅燒肉,乾炸蝦仁,炸醬麵,水煮肉片……哎,我小時候沒吃成個小胖子,純粹是基因太優秀。”
塞西爾不知道基因是什麼,但他感覺得到柏林在偷偷誇自己。
“我從小就閒不住,喜歡在戶外曬太陽,不太喜歡在家裡悶著。”
“整個周末我都在奶奶家住,這樣我爸媽可以過二人世界哈哈。”
“奶奶家旁邊有個小公園,有修繕台階,能爬一座海拔五十多米的小山。她常說帶我出去溜達散步就像溜小狗一樣,每次見到小公園裡另一個爺爺帶著曬太陽的泰迪,都會打招呼說’你也帶孫子來啦,好巧’。”
柏林樂得前仰後合:“那爺爺一直以為奶奶在罵他,每次都憋著一肚子委屈,後來才搞明白,奶奶其實不是在開他的玩笑,純粹是在揶揄自己的小孫子。”
迎上塞西爾的視線,柏林解釋:“泰迪是一種小狗。”
他擔心這個世界的狗不叫狗,特意學著“汪”了一聲:“就是這種小動物。”
塞西爾眼神左右飄了一下:“嗯,我知道的。”
柏林:“…………”
也罷,丟人的次數多了,也不差這一次。
他強迫自己忽略掉尷尬發燙的耳朵,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根:“咳咳,總之我經常跟奶奶一起去小公園爬山。”
“小狗需要靠遛彎來消耗精力才不會到處拆家,我小的時候也差不多。”
“都住在同一個小區裡,撞上的次數多了,後來就經常和牽泰迪的爺爺一起爬山。”
“爺爺腿腳不太好,小泰迪長得憨態可掬的,但也能看出年紀大了,後腿也有一點跛。”
“小狗是有靈性的動物,比上幼兒園的我要善解人意、聰明的多。”
“小小的一段山路,年輕人走大概來回也就隻需要半個小時,爺爺和奶奶需要慢慢地走,要花上兩個小時。”
“小泰迪邁著不太靈活的小短腿走在前麵,很乖很乖,時不時地就會停下來回過頭,看看爺爺跟上沒。”
“爺爺停下來捶著腿休息的時候,小泰迪就會耐心地蹲下來等,無論多久也不催促他。”
“我沒心沒肺地跑來跑去,來回折返跑,小狗也隻是睜著黑葡萄一樣的圓眼睛,歪著腦袋看看我,也不會像其他小狗一樣,看到跑起來的人就本能地跟在後麵追。”
“後來我想,可能是小狗老了,也或許是它一直都記得,牽著自己的繩還握在爺爺的手裡,而爺爺很累了,需要休息。”
塞西爾安靜地聽,他看到柏林臉上掛著的笑容,很溫暖,那種懷念過去的眼神是他從未有過的。
“他們會在半山腰修建的涼亭坐下來休息,小泰迪就蹲在爺爺的腳邊,陪他一起看紅彤彤的日落。有時候誰都不說一句話,就看著日落,吹一會兒風。”
“爺爺不如奶奶細心,奶奶後來每次都會記得給小泰迪帶著一個小塑料盤子,把自己帶著喝的水分給它。偶爾還會把給我帶的火腿腸分給小狗。”
柏林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有點出神。
於是塞西爾問:“然後呢?”
“就這樣一天一天過了很久,到我上小學那一年,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我跟奶奶好久都沒有等到爺爺帶著小泰迪再出現。”
“我問奶奶,爺爺和小泰迪怎麼今天還是沒有來啊?”
柏林抱著膝蓋,輕輕晃了晃。
“奶奶過了好半天才朝我搖搖頭,說爺爺搬走啦,以後都不會來了。”
“我聽了特彆不高興,生氣’那爺爺怎麼也不來跟我們告彆呢。’奶奶看著我笑,說對,就是,所以我們以後也不來爬山了。”
“從那以後,晚上的保留項目,就從爬山,換成了追電視劇。”
柏林知道塞西爾聽不太懂,跟塞西爾簡單解釋了一下電視劇是什麼:“我之前不是跟你說有記錄影像和聲音的工具嗎?電視劇就是人們扮演不同的角色,演繹一個或曾經存在、或從來也不存在純粹杜撰的故事,再用那種工具記錄下來,給更多的人看。”
塞西爾聽懂了。
確認塞西爾能理解,柏林繼續講他小時候的故事。
“奶奶喜歡看古裝劇,那時候電視上各個台都放一部特彆火的電視劇,叫《康熙王朝》——”柏林皺著鼻子在想怎麼跟塞西爾解釋這部劇,發現很麻煩之後,就搖搖頭理直氣壯地略過了,“總之就是一部很多年前的劇。”
塞西爾聽到“王朝”這個詞,多少能有點猜測,也不介意柏林不詳細說,因為他知道那不是重點。
“每天晚上準時八點半播出,在那之前,奶奶會讓我提前衝澡,這樣看完不耽誤睡覺。”
“早吃飯,洗完澡後就能踏踏實實安心擦著頭發看。電風扇嗚嗚地吹,奶奶不愛開空調,還嫌熱的話就手裡拿著個蒲扇扇風。”
柏林給塞西爾演示了一下蒲扇是什麼:“奶奶扇的時候總是很有勁,會帶起很大的風,比電風扇還涼快,我在旁邊蹭蹭風可舒服啦。”
“可惜,每次奶奶看到重要情節入迷的時候,就會逐漸忘記手上的動作,而且這種時候是聽不進我說的半個字的,熱得我滿頭大汗。”
柏林似乎心有餘悸,抹了抹頭上曬太陽熱出來的汗——他這才意識到,韓宇哲留下的法術按理說應該是冷熱調節恒溫的,他在夢裡會覺得熱,到底是在夢裡法術會失效,還是塞西爾又趁自己不注意把印記消掉啦?
他轉過頭瞅著塞西爾,十足認真地道:“你沒有再次把我身上的惡魔印記消掉吧?”
塞西爾一頓,微微搖頭:“還沒來得及。”
柏林聽完這個回答不由得好氣又好笑:“所以你是還想抹掉,隻是還沒來得及動手對吧?”
塞西爾絲毫不避諱地承認了:“對。”
柏林:“…………”
好吧,是他教塞西爾要有話直說的,這並沒有錯。
但是柏林還是努力強調了一遍:“這個印記是我的朋友留下的,他沒有惡意,不要再隨便抹掉了。”
塞西爾看了他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
他停頓了一會兒還是道:“但是神殿的人說不準哪天會來,萬一撞到你在這裡,惡魔的印記會讓他們對你抱有更多的惡意。”
柏林不太在乎地聳聳肩:“他們的想法一點也不重要。反正他們也碰不到我,對吧?”
塞西爾一怔,露出今天的第一個淺笑:“嗯,你說得對。”
柏林抱著膝蓋,仰起臉感受著陽光。
“那部電視劇的片尾曲氣勢恢宏,很是洗腦。奶奶不跳過,每次都聽完,我聽了至少幾十遍,想忘記都忘不了。”
“片尾曲的意思就是字麵意思,會在拆分成一集的劇集最後播放。歌曲的名字是《向天再借五百年》,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前奏的旋律,每一句都能跟著唱。”
柏林的語速慢了下來,他嘴角掛著笑容:“音樂就是這樣很神奇的存在。當你重新聽到很多年前聽到的歌曲時,就能瞬間被帶回那個時刻。”
“就好像現在,我腦海裡回響著這首歌,從老舊的方塊電視機裡傳出來,音量被奶奶放到最大,我甚至好像能聽到夏天窗外嘩啦嘩啦叫的知了,還有夜裡帶著熱意的穿堂風。”
柏林甚至還記得,那時候他看到皇帝發脾氣,轉過頭偷偷觀察一臉專注沉浸其中的奶奶,房間裡沒有開燈,屏幕的光映在奶奶的眼底,不同色彩的光在奶奶的臉上閃爍,嘴角緊張壓下去的弧線還曆曆在目。
塞西爾隻聽過神殿裡偶爾會響起的聖歌,他聽到這個歌名,代入進神殿壓抑肅穆的曲調,總覺得柏林腦海中響起的歌,一定不是這樣的。
因為他看得到柏林現在的神情。
柏林回神朝塞西爾傻笑,陽光下色澤清透的眼睛裡像是盛著漫天的星星:“對了,還沒告訴你吧,我的職業就是唱歌跳舞,夢想是在十萬人的場館開演唱會——”
現在已經實現了一半,離夢想不斷靠近了。
諾亞方舟。
柏林說到這個詞彙時,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充滿希望和憧憬的光,連帶著塞西爾都好像被他感染到了,開始想象某種他從未預設過的景象。
夢想就是終其一生,也要實現的事。每個人都要在世界終結之前,踏上屬於自己的諾亞方舟。
柏林說,“這本來不是我的夢想。”?
他晃著雙腿,撐著胳膊望向穹頂:“但人的有趣與未知之處就在於,人是會變的。”
“人生是曲折的,永遠不會是一條永恒不變的直線。”柏林的手在半空中劃過,“有巔峰,有低穀,有峰回路轉,有柳暗花明。”
“我們永遠都猜不到腳下的路會通往哪個終點。”
“一生中會有無數個交叉路口,往左是清幽竹林,踏錯一步是沼澤陷阱。往右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雪峰,翻過去能看到萬裡長城。”
“所有的故事都是由選擇構成的。”柏林的手在清澈的池水中搖搖擺擺,“你說黑暗的背麵不是光明,光明中是掩藏著黑暗的,兩者不可分割,永遠共存。”
“我想,得到和失去,也是一樣的。”
“不是擁有了什麼就永遠擁有,當你做出某個選擇的時候,你以為你擁有了一個全新的未來,在這條路上你會得到很多。但當你走到半山腰,才會發現當你走到這裡的時候,原來也會因為當時的選擇失去什麼。”
柏林略過了好感度的出現,一語帶過了選擇出道的契機和轉折點。
他隻是說,長大後他有了夢想,出道做了藝人,一路都走得很順利。
“奶奶很為我驕傲,哎,小老太太可高興啦,她在小盒子裡看了那麼多年的電視劇和新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小孫子也能進到同一個小盒子裡,成為挨家挨戶都能看到的大明星。”
“她原本不是特彆愛動彈的人,被我帶的整天想往外邊跑,今天去公園轉轉,明天去廣場走走。我出道以後工作很忙,不能常常回家了,我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總跟我笑,說小老太太會隨身攜帶我的專輯小卡,走到哪裡都給人安利,說我孫子叫柏林,可有名了,唱歌特彆好聽。”
柏林低頭撥動著水池,他的手穿過了波光粼粼的水麵,什麼都沒有碰到。
“我那陣子真的好忙好忙。”
“但是年輕的時候就是要忙起來,我想等忙過這段最重要的時期,就可以回家,再陪她一起看電視劇,換台到我上的電視台,跟她一起看我在舞台上唱歌。”
塞西爾以為柏林一直都很快樂。
至少從他見到柏林到現在,他一直都是很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像沒有什麼事能夠讓他動搖。
可是現在他沉默下來,隻是看著風吹起一道道細小的波紋。
好像裝得下無儘的心事,承載的起快樂,也能獨自消化不那麼快樂的地方。
“可惜沒有機會啦。”
“在屬於我的第一場演唱會結束後,我高興地給我媽打電話分享剛剛酣暢淋漓的一切,電話那頭告訴我,小老太太以後都不能陪我爬山了。”
“就像當年牽著小泰迪,一起走走停停的爺爺。”
“她知道我為這場演唱會付出了多少,不願意影響我,不讓我媽跟我說。”
“我在台上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
柏林傻笑著撓頭:“我當時想,會不會就是因為我選擇做了現在的工作,才會導致我見不到她最後一麵。”
“後來我想,不是的。”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某個地方。“其實我有一個朋友,他或許能見到去往那個世界的靈魂。我曾經無數次想過,要不要問他,能不能讓我再見她一麵。”
“哪怕隻有一麵,問問她,你怎麼能跟小老頭一樣不守信用呢?說好明天一起爬山,說不來就不來了。”
“可是過去好長時間了,我也沒有問出口,因為我想明白了,光明與黑暗,得到與失去,生與死,本質上不是相對立的。”
“螢火蟲脫離軀殼後,靈魂依然能夠幫忙照亮前路。”
“她一定,也在某個地方看著我。”
“我要走到更遠的地方去,等我自然地走到生命的儘頭,燦爛地過完這一輩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她重逢,跟她一起再看一遍康熙王朝。”
“她一定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