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貸的事情解決後,陳太太與陳二順的身子也漸漸痊愈大安了。
接下來鋪子的事要如何, 還得這母子二人拿主意。陳二順把鋪子抵押給了銀行, 到年底還不上利息, 銀行就要來收鋪子了。褚韶華隻管在家帶孩子,不參與這些事, 也不關心這些事。一切都是陳二順和陳太太商量的, 家裡生意元氣大傷, 北京的開銷再難支撐。陳太太把最後的私房拿出來, 也隻夠陳二順先還了銀行的錢, 把兩個鋪子贖回來的。陳太太決定先帶著媳婦、孩子回鄉過活, 這樣陳二順住在櫃上,就能省了租房子的花銷。
既是母子二人已商量妥當, 褚韶華也沒說什麼。哪怕陳太太拿錢將鋪子贖回來,褚韶華也不看好誌大心空的陳二順, 北京的生意, 是斷難保住的。哪怕現在女人們依舊是在北京住著, 到時生意一垮,照樣要回鄉的。
隻是,回鄉能做什麼呢?
在北京裡尋個營生反是容易,回鄉除了種地, 又能做什麼呢?
褚韶華不想回去鄉下,卻也想不出留下的理由。她丈夫已逝, 膝下就一個閨女, 若母女二人在北京, 太艱難了。褚韶華知道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帶著年幼孩子的生活有多難,哪怕能靠著魏家,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褚韶華思量許久,最終還是打算跟著婆婆回鄉下去。一則養育閨女,二則也是給丈夫守寡。
褚韶華挑了幾件以前沒大上身的衣裳送給了魏金,魏金也喜歡個鮮亮,就是自魏太太遭綁票後,魏太太都不敢太過打扮,魏金也是個膽小的性子,穿戴一直不大像樣。褚韶華道,“小金也大了,細條條的身段兒,我這衣裳,也就她能穿了。以後我也穿不著這鮮亮衣裳了,這一回鄉,也不知何時再能見。小金不嫌棄就拿著吧,以往拌嘴時恨不能再不見麵,如今我這要走了,就是再想拌個嘴也不能了。”
說的魏金都哭了。
魏太太抹著眼淚勸褚韶華,“彆這樣說,待過個一二年,二順把生意再做起來,咱們依舊是在一處的。”
褚韶華過來魏家一趟,與魏家母女說說話,又瞧了回一直喊她“丈母娘”的小胖子魏年,就回家收拾東西去了。
魏東家傍晚也過來一趟,打聽了一回租的哪個租車行的大車,其實倒不用租大車,王大力他們每月都會過來送糧。先時陳大順發喪出殯,王大力沒少幫忙,王二力知道後也有過來北京。如今陳家要回鄉,褚韶華說到時王大力他們過來送糧,搭他們的大車回鄉就可,也能省下車錢。陳太太也應了。
王大力再可靠不過,魏東家看一回陳家收拾的東西,回家也讓妻子準備一份儀程。魏東家道,“陳嬸子細儉的很,這天寒地凍的,大人沒事,孩子可得精細著些,你買些稻香村的好點心給親家母帶著,到時再煮幾十個雞蛋送去,路上吃食必要精心才好。”
魏太太一向很心疼錢的人,這回竟是啥話都沒說,皆應了。
待王大力的送糧隊過來,王二力也跟著一起來的。褚韶華還把王二力介紹給了魏東家,褚韶華道,“親家也認識我二力哥,以後我回鄉了,你們多來往,莫生疏了去才好。”
褚韶華這片心,也沒誰了。
王二力見褚韶華現在還記掛著他那點躉布頭的小生意,心下很不好受,對她道,“華妹隻管放心,再遠不了的。倒是你,上月我不是叫你保重身子,如何瘦了這許多。”
褚韶華打起精神,“沒事,我好多了。”
自打陳大順去後,王二力每月都要跟著他哥的運糧隊過來,就是不放心褚韶華。見她一家子女人都要回鄉,王二力倒是覺著這主意不錯,“回鄉也好,咱一家子正好團聚。”裡裡外外的幫著收拾東西,王大力運糧的車,原是沒車棚的。王二力硬是到舊貨市場淘騰了幾幅舊車棚架子給安上了,他是做布頭生意的,閒布頭多的是,何況陳家也不缺這些,把車棚架嚴嚴實實的罩上,這樣女人能坐在車棚內,總能擋些風雪。
待行禮收拾畢,褚韶華又辭過平時交好的幾個朋友,周太太很是憐惜她,也準備了禮物相送。潘太太則私下問褚韶華,要不要把錢取回去。褚韶華道,“現在還用不到。”那錢,還是陳太太給她的警醒,褚韶華忘不了小夫人當日被白老太太抄家的事。她不是誰的外室,可陳太太不一定跟得上白老太太,這也是這幾年她與大順哥所有的積蓄了。褚韶華是想著以後給閨女讀書用的,一時也用不到,何況現下陳家正缺錢的時候,陳太太陳二順又是這樣的人品,褚韶華如何敢拿出來。
陳家走的時候,魏家送了一包袱點心一包袱雞蛋,給陳家人路上吃用。倒是潘先生打發人送了褚韶華一本韋理哲的《地球說略》,褚韶華謝過朋友們的情分,辭過朋友,帶著閨女與婆婆妯娌一起踏上了返鄉的路程。
路上並無他事可陳。
陳家家境大不比從前,一應吃住自然不能再有以前的講究,褚韶華不是沒過過苦日子的人,並沒有說什麼。她隻是一心照料閨女,陳太太對媳婦再刻薄,對這個唯一的孫女還是舍得的,平時陳太太吃雞蛋時,也隻有萱兒能分到半個。陳太太吃點心時,也能想到這個孫女。
王大力王二力都很關照褚韶華,總會私下弄些好吃的給褚韶華。褚韶華推辭幾次,王大力勸她,“你得先養好自己個兒,以後才能長久的看顧萱兒。瞧你這都瘦成什麼樣了,你家太太,不是個寬厚的,自己再不心疼自己些,以後誰心疼孩子呢?”
人隻要有一口氣在,日子總要過下去的。褚韶華未嘗不知這個道理,隻是丈夫驟然離逝,帶給她的打擊太過巨大,她至今沒能從那種傷痛中走出來。不過,若一味耽於哀痛,便也不是褚韶華了。褚韶華都是強迫自己吃,哪怕沒胃口,每餐飯都會儘量多吃。表兄們的好意,她沒再拒絕,這樣一路養著,到家時起碼精神漸漸好了起來。
其實,婆家還是那個婆家。青磚大瓦房的模樣,並沒有什麼變化,褚韶華卻總有種物是人非的滄桑。仿佛是曆經許久歲月方回家的人,家還是那個家,心境卻不是從前的心境了。王大力因要去縣裡東家那裡結算運糧的銀錢,就是王二力帶著車隊把人送到家,看著褚韶華安頓下來,便帶著幾個趕車的告辭了。褚韶華千萬留飯,王二力道,“你們這也剛回來,過幾天我再過來一樣的。先好生歇一歇吧,彆太累著自己。一連走這好幾天的路,難得孩子也沒叫過苦。”
褚韶華摸摸閨女的小辮子,笑道,“這孩子一向乖巧。”
小小的陳萱抬頭,小臉兒在媽媽的掌中蹭啊蹭,叫著,“媽媽,媽媽。”又叫王二力,“二舅二舅。”
王二力很是喜歡這孩子,俯下身抱了抱這外表外甥女,就告辭回家了。他不忍再讓褚韶華操勞的招待他們這一乾人,可也不能白讓人跟著跑這一趟,王二力準備把人帶自己家去招待酒菜,也不算失禮。
王二力走前去辭陳太太,陳太太身上不舒坦,讓宋蘋跟著送了送,與王二力道,“親家表哥有空隻管過來。”
王二力笑應,說,“老太太保重身體。”就駕著大車離回家去了。
褚韶華抱著閨女一直送到門外。
在鄉下的日子乏列可陳,倒是三大伯駕車,三大娘一起過來了一回。
褚韶華端來熱滾滾的茶,三大娘忙拉著褚韶華的手坐下,道,“先前我還想打聽著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沒想到你們前些天就回了。我在家一刻都坐不住,連忙叫你三伯套了車,一塊過來瞧瞧你。”三大娘說著,把帶來的一籃子雞蛋遞了過去,陳太太頭上箍著黑布做的抹額,坐在炕頭兒,下身搭了條被子,臉色不大好卻也不大壞,直說,“親家大娘太客氣了。”
“給孩子吃吧,萱姐兒我去年還見過,這麼個乖巧丫頭。”三大娘誇一回萱姐兒,沒提陳大順過身之事,而是問起陳家眼下的安置來。三大娘一向熱誠,同陳太太道,“親家,咱們可不是外人,你家要是缺什麼少什麼的,隻管同我說。我家裡彆的沒有,出力氣的活兒還是不愁的。”
陳太太道,“家裡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以後親家大娘隻管過來走動,可彆帶這些個東西過來了,家裡都有哪。”
三大娘道,“這是我的心。”
陳太太深覺三大娘厚道。
三大娘走後,褚太太過來瞧了一回閨女,很是哭了一通閨女命苦。褚韶華眼中倒沒什麼淚了,想到去歲年下娘家一家子過來說話的熱鬨,如今丈夫不在,也唯有她娘肯過來哭上一哭。是啊,丈夫去了,不要說陳家家業大不如前,便是如從前一般,她膝下不過一個閨女,又能幫襯到娘家什麼呢?
褚韶華留她娘吃午飯,如今陳太太愈發節儉,家裡隻半口袋白麵,還被陳太太鎖在自己屋的櫃子裡。看陳太太沒有拿出來的意思,褚韶華中午就蒸的窩頭,褚母吃過飯,又哭了一回,因褚家村路遠,冬日晝短夜長,褚韶華也沒多留母親,褚母便回家去了。
另則有邵東家邵太太坐車過來一趟,陳老爺去年回鄉安葬,邵家夫婦也過來的。聽聞了陳大順的事,兩夫妻又過來了。陳太太連忙自櫃子裡拿出茶點招待,邵太太安慰了陳太太不少的話。褚韶華宋蘋在廚下安排午飯,雖有陳太太拿出的白麵,家裡也委實沒什麼菜,陳太太拿出六個雞蛋讓褚韶華炒了,然後就是切了一碟子鹹菜絲,一碗黑醬,幾顆洗的乾乾淨淨的大蔥。
陳太太很是歉意,“家裡也沒什麼菜,委屈邵大哥邵大嫂了。”
邵東家道,“這是哪裡話,我們在家也就是如此。有白饅頭有雞蛋,哪裡能說委屈。”
邵太太亦是這般說。
飯後邵太太到褚韶華屋裡,與褚韶華說了不少開解的話。褚韶華知道自家家冷,怕是不及邵家暖和,她將邵太太邵東家都讓到炕上靠著被子坐,道,“如今我也隻想好好養著我們萱兒,也算不辜負大順哥了。”
邵太太摸摸萱姐兒的小臉兒,勸她,“人就得往寬處想。瞧這閨女多乖巧懂事,以後孩子有出息,會孝順你的。”
邵東家沒好問陳太太,他是聽王大力說了陳家在北京的事,隻是王大力知道的也不大清楚。邵東家就覺著,陳家父子都是穩當人,家業整治的不錯,如何這剛去沒倆月,就敗落至此呢?邵東家難免與褚韶華問了問,褚韶華大致說了,褚韶華道,“在北京也實難支撐這一大家子的花銷,我們就回來了。”
邵東家歎口氣,拍著大腿道,“糊塗啊!世上哪有這樣白撿的好事!縱是有這樣的好事,不用彆人,海關上就有的是人伸手,再也輪不到咱們這樣的小生意人的。”
褚韶華也是無奈,歎道,“大約就是這樣的命吧。”
邵東家勸她,“你還年輕,可彆這樣命不命的,命還不是人掙不出來的。”
邵東家邵太太也要趁著天早回縣裡,未能久待,也便告辭了。二人走前又到陳太太那裡辭了一回,陳太太下炕相送,邵太太連忙攔了,讓陳太太好生休養。陳太太便讓宋蘋代她送了邵家夫婦,邵東家邵太太都是坐棚子車過來的,他們那車裡收拾的也軟乎暖和。待出了陳家村,邵太太才說,“以前瞧著陳二還好,不想竟是這樣的糊塗人。”
“簡直就是蠢。”邵東家不客氣道,“這樣的人,還留在北京做什麼。他要是能支撐家業,就不能剛一接手家業就釀出這樣的大禍!還不如把剩下的家底子斂一斂,回家置上幾畝田地,安生過日子的好。”
邵太太也覺著陳二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無他,陳二順聽說也是跟著父兄在櫃上好幾年了,哪怕照貓畫虎,不亂折騰,家業也能維持。哪裡想到竟是這樣的糊塗人,先是被人騙了錢,又被人騙到賭場欠下高利貸。如今高利貸的事能了還是好的,邵太太歎道,“陳家真是後繼無人。我就可憐大順媳婦,多伶俐個小媳婦,卻這樣的命苦。”
邵東家歎道,“命數如此,有什麼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