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褚韶華就是陪陳太太逛百貨公司, 購物。
看陳太太的模樣,對些新款衣裳很有興趣, 這並不是稀奇事, 許多初來上海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會迫不及待的購置符合上海潮流的衣服。像陳太太身上的花洋綢的夾棉旗袍,幾無腰身, 其實就不大符合現在上海旗袍的審美。上海女人喜歡將腰身收細, 整個人更有曲線美。還有, 衣裳其實不用多麼花哨, 許多素色旗袍沿個細邊就很漂亮。現在已不流行過多的繁複裝飾,反是以簡約恰到好處為美。
就是衣料, 褚韶華建議陳太太做兩身呢料旗袍,這其實都算不得新流行。呢絨在上海是很常用的料子,上海女人很早就開始用呢絨做旗袍了。很多女人都已經舍棄了臃腫的夾棉旗袍, 用柔軟且不乏挺括的羊絨呢料裁長袖旗袍, 或是用真絲絨做旗袍, 也都很漂亮。外麵配貂毛大領的呢料大衣, 是另一種中西合壁的美。
當然,現在也有許多人喜歡歐式的蜿地綽擦裙、堆花雪羽帽、胸際花球之類的裝飾,這種華麗的打扮隻適合參加宴會, 平時穿戴是不實用的。
褚韶華陪人逛街的經驗不是尋常豐富, 她在北京時還靠這個掙過錢, 如今陪陳太太在百貨公司逛一逛。陳太太其實身材不錯,雖較褚韶華要矮小半個頭,身量卻是苗條勻稱,人亦是很有些追求潮流的意思。隻是她是小腳,不論穿衣還是走路都不如褚韶華好看。不過,現在小腳是主流。離政府宣布廢除纏足也不過七八年,如陳太太這個年紀的,一般都是小腳。陳太太還問褚韶華,“褚小姐,你家是信教的嗎?”
“並不是,怎麼了?”
“一般信教的人家女孩子都不纏腳的。我看你是天足,現在天足好,政府都不叫孩子們裹腳了。”
“我當時是小時候怕疼,纏也纏過,我祖父實在受不了我天天叫喚,就沒再纏了。”褚韶華道,“虧得我親事定的早,不然在我們老家,天足的姑娘一般都找不到婆家。”
“褚小姐已經成親了?”
褚韶華點頭,陳太太拿了塊深色的法蘭呢看,道,“要是你先生有空,不如晚上一起吃飯。”
“他過逝了。”
陳太太頓時過意不去,正想安慰褚韶華,褚韶華反是先道,“沒關係,他過逝好幾年了。前幾天同陸老太太去廟裡燒香,我還給他添了些香油錢,希望他在地下能過得好。”
陳太太握住褚韶華的手捏了捏,褚韶華笑道,“這塊料子不錯,法蘭呢質地好,深色的話做大衣,可再配個毛領子,天氣不是很冷的話,毛領不用戴。如果冷,就可以係在暗扣上,像這件樣品一樣。”說著取下一畔掛著的樣品給陳太太看。
陳太太摸著大衣的貂毛領,委實喜歡,褚韶華笑,“要是嫂子喜歡,不妨試一試,這時有試衣間。”
“連裡麵的旗袍一起換了試。”褚韶華隨手在旁邊取了另一件水綠色薄呢料旗袍拿給陳太太,又取了一雙小腳皮鞋交給女售貨員,女售貨員就服侍著陳太太去試衣間裡換衣裳去了。
陳太太換上後直接不想脫了,陳太太對鏡照了又照,看著鏡子裡流露出讚賞的褚韶華的眼神說,“我能買下這一套嗎?”
女售貨員顯然有些為難,“太太,我們這是樣品,一般都是買了料子,到裁縫部那裡量體裁衣,這樣也更合身。”
“這身就挺合適。”
女售貨員為難的看向褚韶華,褚韶華同她道,“我會同沈經理打招呼的。”女售貨員鬆口氣。褚韶華看陳太太沒有再挑衣料的意思,將手包遞給陳太太,陳太太問了價錢後很痛快的付了款。褚韶華讓售貨員把陳太太換下的衣服送到陳太太入住的華懋飯店。
待離開女裝部的櫃台,陳太太方問,“這衣裳是不是不賣的?”
“一般來說不會對外出售,不過沒關係,我以前在這裡工作過。做出樣衣給客人挑選衣料的主意當初還是我出的。”褚韶華隨口說,“再做個頭發就更好了。嫂子你是想要成熟富貴的發型,還是想要顯年輕的發型。”
“這有什麼說法?”
“現在上海最流行的是卷發,像手推波、歐洲宮廷卷發、鬟燕尾式、長卷發,都是新樣式,還有就是短發,也很流行。”褚韶華端量著陳太太的臉道,“嫂子你臉小,什麼發型好搭,要是不做短發,就燙卷,手推波和宮廷卷發都合適,你的臉型要是剪短發至少年輕五歲。可以先試一試手推波,先做長發,畢竟頭發剪短要等長長可有的等了。”
“成,我聽你的。”
褚韶華陪著陳太太做了頭發,化了妝,又到金銀櫃台買了一對珍珠耳墜。這是陳太太的提議,陳太太原是戴著金耳環,待做完頭發化了妝,陳太太道,“我這幅金耳環是不是有些不大相配了?”
“可以換白金墜或是珍珠墜。”褚韶華說。
褚韶華並沒有給陳太太介紹那種死貴死貴的大珍珠,就是普通的珍珠墜,珍珠也不是很大,陳太太是巴掌臉,黃豆大小的小珍珠墜戴著也很漂亮。陳太太都覺著百貨公司的首飾較南京的稍稍便宜一些,她就又買了個珍珠戒子。
兩人吃過中午飯後,下午看了電影,晚上則是怡和洋行的曾買辦天香樓請客。褚韶華帶著陳太太坐黃包車過去,買辦一行多是新派人,曾買辦幾人都是西裝打扮,侍者引褚韶華、陳太太進屋時,曾買辦起身相迎,委實客氣。畢竟,房間裡所有人身家加起來怕都不及曾買辦十之一二。
上海買辦裡寧波幫非常有名,曾家是寧波幫的大戶。陳太太自是不知這些,曾買辦見褚韶華將陳太太讓於當前,立刻笑道,“這位就是陳太太,你好。”
褚韶華也不認得曾先生,褚亭在一畔介紹,“這是怡和洋行曾先生。”
陳太太連忙打招呼。
曾先生請陳太太上座,陳老板笑著讓妻子坐在他身邊,曾先生與褚韶華寒暄幾句,褚韶華坐在曾先生身畔,還有一位沈先生,是曾先生的手下,再加上褚亭,便是今晚飯局的賓客了。曾先生笑道,“聽說兩位女士今天去逛街了,收獲肯定不錯。”
陳太太道,“非常好,我們去百貨公司逛了逛。”
曾先生立刻說,“哦,那裡是褚小姐的地盤。我對褚小姐是名仰大名。”
“我乃無名之輩,曾先生太客氣了。”
“不是不是。”曾先生道,“這典故怕是褚先生都不大清楚。”
褚亭笑著遞給褚韶華一杯茶,“那可得聽聽。”
曾先生說,“先施公司是上海第一家百貨公司,你們知道先施公司有多少種商品嗎?”這話當真是把大家夥問住了,曾先生看向褚韶華,“聽說褚小姐在先施公司任職時曾做過統計,一共是一萬零三百六十七種。商品有多少種,這知道不稀奇,隨便問先施的會計都能知道。但是,每一種商品的價格、種類、好壞,褚小姐都了如指掌。厲不厲害!”
陳老板連聲道,“不得了不得了,褚小姐,你怎麼記得住的?”
褚韶華同陳老板道,“是曾先生太誇張了,我哪裡能樣樣知道,當時我跟沈經理在二樓,對二樓的幾千種商品是知道的。這也不足為奇,我本身拿著公司的薪水,自當為公司效力。”
“永安拿雙倍薪水,經理的職位來挖褚小姐,褚小姐都不曾心動半分。”曾先生道,“那時馬老板就說褚小姐非池中之物。”
“我叫曾先生誇的,臉都要紅了。”褚韶華有些意外曾先生竟對她了解的這樣清楚,不慌不忙的表達著自己的謙遜和人品,“我去年剛來上海時,不說舉目無親,也沒什麼依靠,多虧老板娘給我一份工作。我在公司升職也很快,半年就做到經理助理,公司對我亦是器重。薪水當然很重要,可也不是最重要的。我怎麼能為著薪水就跳槽到競爭對手那裡?永安也很好,隻是我不能做那樣沒情義的事。”
曾先生看向褚亭,“褚老板好眼光。”
褚亭笑,“這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選擇。”
“咱們就彆互相吹捧了,陳老板找的料子找到沒?”褚韶華問陳老板。
“剛誇你這一通,就說這樣沒水準的話,有曾老板在,什麼樣的料子找不到。”褚亭奉承曾老板一句。
陳老板笑,“我今天真是大開眼界。”
大家說著話,夥計拿來食單,自是要先請陳老板點菜,陳老板與曾先生推讓一番後把菜點好,又問喝什麼酒,這個主要問女士了,陳太太看向丈夫,“我都可以。”
褚韶華道,“嫂子,紹黃怎麼樣?晚上天氣冷,燙些紹黃來喝。”
陳太太自然說好,曾先生對夥計點點頭,讓店家準備去了。大家說些行業間的事,待到飯菜上來,自然又有一番勸菜勸酒,不過都很注意分寸,就是酒水,喝的也不多。
待到晚餐結束,褚亭叫了車送陳老板夫婦回飯店,再送走曾先生沈先生,曾先生走前道,“今天多謝二位,這次的傭金按行內最高。明天陳老板那裡我來安排。”
褚韶華看褚亭一眼,見褚亭無異議,她也便沒再說彆的。
待所有人都走了,褚亭褚韶華才坐車回商行。程輝已經下班,辦公室收拾的很是整齊,暖水瓶裡的熱水都是滿的。褚亭倒了兩杯熱水,遞褚韶華一杯,褚韶華道,“這事就算結束了?”
“曾先生是行內老人,想來自有判斷。”褚亭道,“聞先生那裡的晚餐……”
“已經與席先生約好了,對了,聽說席先生的兄長在上海也很有名氣,你認不認識,育善堂的理事之一席肇端先生?”
“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那也不必取消明晚的飯局,咱倆一起去,介紹你給席先生認識。大席先生不能結識,結識一下小席先生也不錯。上次去南京隻匆匆見了一麵,這次他來上海,咱們理當設酒以待。”
“我求之不得。”褚亭眉開眼笑,同褚韶華道,“聞先生很不錯。”
“行了行了,你這也忒好收買。”褚韶華道,“曾先生倒是挺爽快。”
“怡和洋行啊,財大氣粗。”褚亭口吻頗是豔羨。
褚韶華待水稍涼,喝了兩口問,“以前常聽人說起怡和洋行,曾先生在怡和洋行算是大買辦嗎?”
“不是。隻是一般的小買辦。怡和洋行的大買辦是曾先生的叔叔,那是上海灘一言九鼎的人物。”兩人閒聊幾句,想到這次的傭金也挺高興,商量一回明天的事,就各回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