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到美國時的行程時間相似, 依舊是一個多月的輪船, 在船上時難免會認識新的朋友,褚韶華也依舊保持著讀書的習慣。
唯一不同的就是心境了, 極目遠眺無儘的海水與天空時,褚韶華想, 留學是我人生中最正確的抉擇之一。
她因此感激幫助甚至強迫她做出這個抉擇的聞知秋。
想到聞知秋, 褚韶華不禁露出微笑, 聞知秋當然不夠有權有勢,可是, 他是那個在褚韶華貧寒時沒有輕視, 在褚韶華失去理智時給予引導,並且願意等褚韶華出國留學的人。
女人的青春何其寶貴, 其實, 男人的時光一樣珍貴。
尤其, 他們都已經不是少年。
能在這樣的年紀,遇到這樣的一個人, 褚韶華由衷歡喜。
輪船駛入上海港的時間是在一個秋意深深的上午,船上的侍者周到的為褚韶華提著箱子, 送她下船。下船後, 褚韶華就看到舉著大牌子接她的戴著黑色學生帽的年輕人,褚韶華很驚訝, 上前自我介紹。那年輕人十分高興, 鞠一躬道, “我是小姐的司機劉藍。因為不知道小姐具體到上海的時間, 隻要有美國的客輪到岸,聞先生讓我過來等,總算等到小姐了。”殷勤的接過褚韶華的行禮箱放進後備箱,請褚韶華上車。
褚韶華給了侍者一些小費,打發侍者離去,一麵問司機小劉,“這不是在撞大運麼,你過來幾次了。”
司機小劉笑,“一個月前我就每天過來,聞先生交待以後就讓我跟著小姐。小姐您是回家,還是去聞公館?家裡有玉嫂在。”又解釋一句,“玉嫂是聞先生替您請的傭人,平時負責燒飯打掃。”
“回家吧。”褚韶華有寫信給程輝,提前把出租的房屋收回來,打掃乾淨。
汽車駛離碼頭,進入市區後,道路越發平坦,待道兩旁都是林立的西式建築以及隨處可見的法國梧桐,街上人群熙攘。有西裝筆挺的男士,旗袍嫋娜的上海小姐,金發碧眼的白俄女郎,棕發藍眼的西方人,留蓄長發、上衣到膝蓋包著紅頭巾的“紅頭阿三”,還有黑色長袍的神父,托缽化緣的法師,手握拂塵的道士,白衣白帽白衫的襖教信徒……不知哪間房子裡傳出來的風情迷離的歌聲,街上“儂啊伊啊”的是久不聞的上海話……
空氣中撲麵而來的這種最獨特的氣息,整個世界也唯有上海。
如果不是地址無誤,褚韶華都會懷疑自己走錯家門。
按開門鈴,裡麵出來的是位四十來歲黑褲青褂的乾淨婦人,小劉同玉嫂道,“小姐回來了。”
玉嫂便知這位漂亮又摩登的小姐便是自己主家,連忙迎接褚韶華進門。
腳下是一道蜿蜒的鋪設整齊的紅磚路,院裡草坪修剪的整齊,桂花樹的花期正好,一枝枝米粒般金黃小花簇在一起,在綠葉掩映間開放,芳香濃鬱至極。兩年沒有回來,屋前多了一架葡萄藤,掛著的架子上還有幾串把嘟嘟的紫色葡萄。
紅磚綠窗的洋房,窗子應該漆新過了,整個房子都透著一股新鮮朝氣。進得廳內,家俱全都換了新的,是酒紅的顏色,牆壁上掛著一些西洋風景畫點綴。褚韶華到自己臥室,推開門,卻是一間規格整齊的書房。褚韶華進去細看,架子壘壘碼著的都是褚韶華先前書房的書。
玉嫂端了茶過來,褚韶華去了另一間主臥,果然,這裡才是臥室。布置房間的人顯然熟悉褚韶華的生活習慣,在臥室裡也放了個小小書架,上麵都是一些時下上海的新書,褚韶華大都沒看過的。
司機小劉提進行禮,褚韶華讓小劉隻管去休息,她整理行禮,玉嫂在一畔幫忙,衣服拿出來掛好,有些需要再熨燙的交給玉嫂,倆人順便說起話來。玉嫂和小劉都是聞知秋從老家找來的,不過並不是親戚。玉嫂的國語中帶著一絲江南口音的柔軟調子,“我是一個多月前過來的,聞先生說他是代小姐找的下人,我和小劉下月工錢就從小姐這裡領了。”
褚韶華行禮簡單,一時便理好了,隨口問,“你們一月多少錢?”
“我是十塊大洋,小劉是十五塊。”玉嫂說,“小姐,我擅長燒蘇州菜,燒魚燒蝦都拿手,現在魚蝦都肥,正是當吃的時候。您中午想吃什麼,我去安排。”
褚韶華道,“你看著燒吧,中午就咱們三個,簡單些無妨。晚上我請聞先生過來吃飯,再豐盛一些。也不要做多,會浪費。”
玉嫂歡喜應下,去廚房準備午飯。
褚韶華合衣躺在大床上,曲起一手擋住眼睛,從手指的縫隙間,看到潔白乾淨的石膏頂,精致簡約的水晶燈,有帶著桂花香的微風從紗窗裡吹進來,白色的輕紗窗簾飄揚落下,窗外傳來小鳥啾鳴,心臟平靜安寧,或者,這就是家的感覺。
躺了一會兒,褚韶華才去客廳,按照記憶中的號碼撥通電話,裡麵傳來聞先生公事化的聲音,“喂,您好,聞知秋。”
褚韶華的唇角不禁揚了起來,“您好,聞先生,是我,褚韶華。”
然後,電話的另一頭突然傳來“啊!”的一聲大叫,然後,聞先生大概是想說什麼,卻是先發出咕唧一聲吞咽口水的聲音。褚韶華可以想像聞先生的狼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聞知秋扶住險些碰灑的茶杯,聽到褚韶華的笑聲,頗是鬱悶,繼而,自己也笑起來。“回來了。見到小劉了嗎?”
“見到了。”褚韶華看看客廳的落地窗,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和新鋪的地板,另一隻手無意識的纏繞著手指間柔軟的電話線,“已經在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