禤曉冬神色倒還是很平靜:“但是有一天我出去派件,回來發現我才買的電單車和車上的所有派送件全都不見了。”
林亦瑾感覺到一股熱氣衝上了自己咽喉,胸口起伏著說不出話來。
禤曉冬道:“這本來也時常會出現……我報了案,回了公司,公司和我說解聘我了,老板看我可憐,和我說靜海所有大的外賣公司都已收到了通知,不許再聘用我,讓我換個地方。”
“我回了租著的群居房,很快我爺爺找到了我,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是怎麼找到我的,但是這就是所有我離開林家的經曆。”
林亦瑾眼圈發著紅:“對不起……請讓我補償你,我保證這一次,能給你一個好的婚姻和家庭,隻要你給我機會。”
禤曉冬神情從容:“不是,林亦瑾,我隻是想告訴你,過去這麼多年,我才明白,當時我那樣對你好,隻是因為我隻能討好你,才能過的舒服一點。而你對我的好,讓我受寵若驚,讓我產生了錯覺,以為真的喜歡你,其實並不是。隻是當時那種時候,隻有接受你的喜歡,我才能過得更好。”
“之後……你父親,我母親,可以輕而易舉讓我過得不好,我因為接受你的喜歡,我因為喜歡你,受到了懲罰。”
“這讓我很多年以後,曾經十分渴望進入一段婚姻,渴望擁有一個自己的家庭。”
“有正常家庭的孩子是很難理解這種渴望的,對一個完完整整屬於自己的家庭的渴望。很多成功人士出身單親家庭,離異在現在社會太正常了,我們應該正視出身上的不完美,然而我不知道彆的成功人士怎麼樣,我隻知道心裡那種對完整家庭的渴望,可能終其一生追求直至自己組織家庭,也無法彌補心中的缺憾。”
“至於什麼是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家呢?”
“於我來說,大概就是一個能夠放鬆的,可以光腳在地板上跑,可以隨時跑去廚房冰箱裡找東西吃,可以大聲的喝湯,可以大膽地說出自己想吃什麼,想要什麼,想買什麼,無論想做什麼,父母親嫌棄卻又包容,而且永遠溺愛,無原則包容你……差不多是這樣吧。對很多孩子來說,那是很自然的事,唾手可得。”
“不會時時刻刻生活在假如不守規矩,可能就會被送走的惶恐中,仿佛一隻時刻搖晃著觸角的蟑螂,貪戀著偶然覓到的食物,心裡知道不配擁有光明和溫暖,因此隻能卑微地畏縮在角落裡,一旦有人給你一點點的善意,就渴求地貼近,哪怕是支使你做什麼事,都讓人感覺到自己不是被人忽略的,是被人需要著的。”
禤曉冬看向林亦瑾:“就是這樣,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可能又要回到這樣的家庭生活中,我的生母,是你的繼母,我的弟弟妹妹,是和你一樣流著一半血的弟弟妹妹。這樣的客觀事實就已經決定了,隻要我和你在一起,就要麵對那些不自在,那些奇怪的目光,那些錯綜複雜的家庭關係,我需要應付來自親生母親,親生弟弟妹妹的期望和感情,我還要麵對來自你至親的責備。”
“這太累了,我不想。林亦瑾,從你前幾天再次出現在我麵前,我就認真想過和你的未來,這幾天我心裡沒有平靜過,結論是我不想再回到那樣的生活裡。”
“和你組成一個家庭,不是我想要的,我隻想過得自在不拘束,因此,就連和你做朋友所帶來的煩惱,我都不想麵對。也就是說,我希望此生此世,都不再和林家有瓜葛,因為那會讓我想起那些猶如蟑螂一樣期待殘羹冷炙的日子,我們最好一刀兩斷,永不相見,我希望我說得足夠清楚了,你可以理解了嗎?”
林亦瑾心裡顫抖著,看向禤曉冬,對方眼神誠懇,神情平靜,他萬萬沒想到今天隻是過來道歉順便爭取一個做朋友的機會,最後得到的卻是這樣坦誠清晰的拒絕。
太過清楚,也太過鄭重,以至於他知道那些甜言蜜語已經無法打動對方,過去的感情,未來的承諾,在他們那複雜關係中是那麼的單薄。他明確理解了對方的意思,禤曉冬已經疼痛地長大,一個人穿過了荊棘地,理解了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他已經不再需要林亦瑾,林亦瑾對目前的他而言,隻是麻煩。
絕望湧上了他的心頭,這個時候他竟然一時想不出任何自己能夠擁有的東西來打動和說服禤曉冬。
禤曉冬離開藥圃,將林亦瑾一個人留在了那裡,他知道對方性情孤傲,應該很難接受被他這樣拒絕,但是他一口氣將心裡話說了出來,心裡也輕鬆了許多。
畢竟這些日子,他每一天都被林亦瑾重新出現這件事困擾著,這番話他在心裡推敲多日,才想明白了,他若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對方隻會繼續糾纏,然後那些過去的人和事又要像噩夢一樣纏上來。
他一無所有,卻至少擁有自在,對家庭的渴望已經不再像從前年少無知的時候那樣焦灼了,如今他覺得,一個人也很好。
他回到院子裡的時候,一切如常,隻有對麵盛無隅房間裡隱隱傳來音樂聲。
他將手裡剛剛摘的幾片豐厚翠綠的仙人掌葉片,拿去廚房洗乾淨,扔到榨汁機裡頭榨出汁水,調入少許冰糖,然後倒入冷水壺裡,打入一些冰塊,得到了一壺深碧色的飲料,自己先嘗了嘗,感覺口感不錯,提著去了盛無隅的房間。
才推門就聽到盛無隅在低聲讀著詩——效果實在太好,因為他居然是拿著個小巧話筒放在桌前,應和著音樂在緩緩朗誦著外文詩。
他不欲打擾,將裝著仙人掌汁的冷水壺放在書桌一旁,輕輕倒了杯,看盛無隅停了下來,有些歉疚:“打擾你了,你繼續,這是仙人掌汁,對胃也有好處,你喝點。”
盛無隅笑道:“謝謝,正好我讀了一會兒口渴了,剛好。”他拿起來喝了一口,看禤曉冬好奇地看著他跟前的外文書,笑著翻過封麵:“我看到你也有葉芝的詩集,這是葉芝的《他冀求天國的錦緞》。”
禤曉冬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這首,原來外文讀起來這麼好聽,你經常朗誦的嗎?”設備這麼齊全。
盛無隅點頭笑道:“這是基本功,語言是一門藝術,外交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口才了,怎麼讓同樣的話說出來更簡練,更優美,更讓對方能夠接受,這是很重要的藝術。要深入學習一門外語的韻律,節奏,從朗誦入手比較容易。”
禤曉冬吃驚道:“原來外交學院會學這些嗎?”
盛無隅笑了下:“當然不是,是我個人為了做得更好,自己進行一些這方麵的訓練。”
禤曉冬微微欽佩,低頭看了下那首詩:“這首詩很短……”
盛無隅道:“這首詩有一個版本的譯本比較膾炙人口,‘如有天孫錦,願為君鋪地,鑲金複鑲銀,明暗日夜織……’”
禤曉冬被他的聲音給震撼了,效果極好的話筒放大了那帶著磁性的清朗的聲音,仿佛一個人在耳邊深情款款地表白,聲音柔和得像在他心上輕輕觸碰,等到他讀到“吾夢不堪碎”時,他甚至微微被代入了那場景,隻覺得盛無隅眼眸裡仿佛都帶著要心碎的光芒。
他第一次發現這首詩這麼美。
盛無隅轉頭看了眼禤曉冬仿佛被震住一般的神情,心裡微微一笑。
自己從前練習朗誦,班裡的同學經常戲謔“盛大才子一朗誦,耳朵都要懷孕。”
他其實許久沒再練習這個,辭職後投入了公司事務中,加上外交事務已經遠離了自己,這些從前的愛好已經屬於不必要的次等事務。
但是他剛才看到禤曉冬對前男友的獨白,忽然想到了這首詩。
有人一無所有,隻能編織夢鄉向對方奉獻,但有些人沒有珍惜,沒有看到對方那一無所有背後細膩、純真的感情,那是一種絢爛又容易被破壞的東西,很顯然林亦瑾已經永遠失去了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