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煉也想起來了,是他學功夫時,教練閒聊時說起來的,據說這功夫又叫“仙人掛畫”,是少林一派的傳統輕功,極其難練,百人之中難有一二,非浸潤二十年以上才能有小成,練成之後,如同壁虎爬牆,可以上下隨意。
孟千姿斜乜了一眼神棍:“你居然還知道壁虎遊牆。”
神棍激動得喉頭發乾:“我當然知道,我有個朋友,她就會啊。”
孟千姿脫口回了句:“那不可能,除非梅花九娘傳了後人。”
神棍興奮得頭臉發熱,說話都顫了:“沒錯啊,她就是梅花九娘的弟子,我住的那個宅子,在雲南有霧鎮的,前主人就是梅花九娘。”
孟千姿幾乎忘了自己還在綁發髻,兩手攥著頭發擱於頸後:“梅花九娘……沒被打死?”
神棍幾乎要跳起來了:“你是不是說她搶軍餉那次?沒有沒有,隻斷了腿!人沒死!”
江煉一會看這個,一會看那個,聽得如墮霧裡,終於忍不住插了話:“兩位不忙認親,能不能稍微幫我捋一下?”
孟千姿噗地笑了出來,頓了頓才說:“這事其實跟我沒關係,還是跟段太婆有關,我也是聽我大嬢嬢講的。”
***
梅花九娘是解放前京冀魯一帶有名的俠盜,輕功絕佳,借了燕子李三的名頭,自稱是燕子門下,經常劫大戶。
玩的花樣也新,不破門不硬搶,隻盤著腿端端正正坐到人家房頂上,跟主人說,隨便派人上來打,能讓她挪窩兒,一分錢不收,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乖乖送上一千個銀洋。
多少家丁護院架梯子上去打她,都叫她踢了下來,主人家隻能認栽,苦著臉把銀洋奉上,她取了錢,會留一塊瓦,瓦上雕的是隻燕子立於梅花梢頭——主人家把瓦立在屋簷上,就表示這家已經被梅花九娘“關照”過了,同道要給麵子,彆再來薅二回。
那一次,也是湊巧,她“關照”到了山鬼在太行山一帶的歸山築,不過這也不稀奇:山鬼在哪兒都是大戶,畢竟從根兒上就富得流油了。
隻憑當地的山戶,怕是製不住梅花九娘,但幸運的是,歸國遊曆的段文希,那一陣子,也住在太行山的歸山築。
身為山髻,怎麼可能坐視彆人欺上頭來,段文希旁觀了會之後,飛身掠了上去,十招之內,叫梅花九娘挪了窩,二十招之後,把她踢下了房。
那時候的梅花九娘,還是個剛出道的小姑娘,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但還曉得說話算話,朝段文希拱了拱手認栽,掉頭就走,段文希卻愛才,把她喊住,留她用了飯,還讓人封了一千個大洋送她。
……
孟千姿說:“梅花九娘不願白收我段太婆的銀錢,加上又聊得投機,就把練習‘壁虎遊牆’的一些法門,擇緊要的幾個教了我段太婆,江湖規矩,屬於切磋,不能多教,所以我段太婆再怎麼研習,也至多隻能遊走個十來米——但這十來米,可幫了她的大忙了。”
說到這兒,她指向那段“脖頸”:“這一段,大概有八米,段太婆當年探山膽,如果不是學過壁虎遊牆,到這兒,就得铩羽而歸了。”
原來個中還有這層淵源,神棍聽得怔住。
江煉問了句:“那後來搶軍餉、斷了腿,又是怎麼回事?”
孟千姿歎了口氣:“我段太婆挺賞識她,分彆的時候,曾勸過梅花九娘,說劫錢以濟世,好比以雪填井,不是良策,而且不管動機是什麼,劫搶終非正道,勢必出事,她一身本事,完全可以有更大作為,但是梅花九娘年紀還小,心高氣傲,聽不進去,擺擺手就走了。”
“我段太婆倒還一直關注她的消息,幾年之後,聽說她功夫越來越好,膽子也越來越大,居然單槍匹馬,去劫一個軍閥的軍餉,結果被亂槍打死了,我段太婆還惋惜了好一陣子呢。”
神棍接過話頭:“都以為是亂槍打死了,其實沒死,逃出來了,就是兩條腿都廢了。她自那之後就隱姓埋名,一個人在有霧鎮的大宅裡過著很平靜的日子,也收過一兩個徒弟,直到幾年前才過世。”
江煉沒吭聲,寥寥數語道儘百年一生這種事,向來都讓人感慨。
孟千姿也有點唏噓:“原來後頭還有這一節,回去了講給我大嬢嬢聽,老人家年紀大了,喜歡聽這種舊事。”
說著甩了甩手,拎了圈捆繩挎在肩頸上:“行了,我上了,你們都站開點,彆礙事。”
江煉正想站開,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她:“段太婆的記錄是十來米,你呢?”
孟千姿的記錄就比較飄忽了,九米十米都有過,不走心時,也有隻上到七八米的——山桂齋那頭的訓練場裡,有個根據段文希的描述、全比例仿真的“脖頸”供她練手,總體來說問題不大。
她輕描淡寫:“八米多吧。”
臥槽,八米多,這是要嚇死誰啊,這一段“脖頸”,已經有八米了,到儘頭處,還得往上縱翻,這麼高的地方,萬一手一鬆腳一滑……
江煉看著她扒住石壁,腦子裡靈光一閃,脫口說了句:“等會。”
他快步過去:“像之前爬樹那樣,你踩住我的肩,我送你上一個身位,這樣,你可以少爬一個人的高度,保險點。”
這倒是,之前居然沒想到:段太婆是一個人探山膽,不得不爬全這八米,但她現在,有人從旁幫忙啊。
孟千姿退開一步,看著江煉蹲下身子,說了句:“待會給你看看我的本事。”
江煉抬頭看她:“我膽子小,這麼驚險的場麵,不敢看,待會我全程閉眼,你就是把壁虎爬成蝴蝶那麼輕盈,我也看不見——我承認你有本事,拜托你老老實實爬吧。”
多少人就是為了強行秀什麼漂亮身法,才會導致失手,孟千姿似乎有這想法,還是先扼殺的好。
孟千姿嘟嚷了句:“你不看,是你的損失。”
江煉心說:你掉下來,才是我的損失吧。
不過沒力氣回她,隻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上。
孟千姿扶住山壁踩上去,神棍也顛顛跑過來,殷勤攙扶:他剛跟孟千姿攀上梅花九娘這層關係,心裡踏實不少,覺得既是又沾帶了點故舊,孟千姿大概也不會那麼狠心、把他關留在山腹裡。
江煉兩手握住她的腳踝,慢慢站起身子,隻覺得肩上沉沉的,她的腳踝好細,踝上的脈搏在他掌心柔柔跳動,而拂在手背的金鈴鈴片,很涼。
孟千姿上山壁了。
江煉退開一步,再一步,仰頭看著她爬。
孟千姿之前說得輕鬆,真上來了,還是半分都不敢懈怠:訓練場裡的那段“脖頸”是擱在地上的,這可是實打實的高處,失手隻有零和一的區彆,而隻要有一次,也就永無補救的機會了。
神棍也仰頭看著她爬,他是個外行,反看不出每一個細小的動作有多驚險,看了會,嫌脖子酸,低頭來揉,忽然注意到,江煉的手不是垂在身側的。
他兩隻手臂都不自覺地微微往上托兜,身子蓄著勢,像是要隨時接住什麼。
神棍湊上來,好心提醒他:“小煉煉,你這樣是不科學的,一般高處墜物,雙手托舉,手臂會斷的……”
江煉喉結滾了滾,沒功夫看他,隻說了句:“你閉嘴。”
……
終於目送著孟千姿的身形翻上崖口,上頭又抖抖索索垂下繩子來,江煉這才長籲一口氣,就勢坐倒在地上,覺得自己大腿兩側的筋都在跳個不停,後背上出了一層冷汗,濕癢得難受,想拽起領口晾晾氣,才想起後半幅衣服早磨沒了,現在是纏了繃帶。
孟千姿從崖上探出頭來,自覺是露了一手,很是誌滿意得,再加上剛剛出過力氣,一張臉分外生動明豔。
神棍趕緊衝著她揮手。
孟千姿的目光落在一旁垂頭坐著的江煉身上,問了句:“江煉怎麼啦?”
神棍仰著腦袋回她:“膽子太小啦,看點驚險的場景就hold不住了,小煉煉不行啊,還需要曆練。”
孟千姿笑,笑著笑著,忽然想起,江煉扶住她腳踝時,掌心濕熱,有那麼一瞬間,還微微打了顫。
江煉恰於此時抬頭看她。
孟千姿回了神,衝他一仰下頜,睥睨著看他,說了句:“你不行啊。”
江煉笑,又點了點頭,然後極輕地說了句話,隻給自己聽。
“是,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