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煉眼看著那些屍體被抬起,一個疊一個,疊羅漢般壓上馬背,五六匹馬,馱了二十來具死屍,顫顫巍巍,被人吆喝抽打著,跟在運贓的馬隊之後,慢慢走遠。
他心有不甘,一直跟著,似乎想跟去目的地,看看那口箱子又會有什麼樣的輾轉,但蜃珠的顯像範圍有限,跟至一處山口時,仿佛是有什麼界線,那些人、那些馬,跨過去就消失了,仿佛是從遠年的煙塵裡來,又往遠年的煙塵裡去,隻在這兒略作停留,演了一場戲而已。
四周重新安靜,江煉站在山口處,一時還適應不了這虛實的變換,腦子裡停駐著的最後一幕,是那個軟塌塌趴吊在馬背上的白色褂裙女人:她的兩隻手隨著馱馬的行走左右搖擺,半連著的頭也一樣。
身後,孟千姿說了句:“這一趟,還算有些收獲。”
沒錯,江煉收回被那列馱隊帶遠的心神。
這一趟,比預料的要好,那箱子一定還在,隻不過不知道散落何處而已。
但是,可以從一個人入手。
閻羅。
***
回到雲夢峰時已經很晚,但況美盈居然還沒睡,在客棧門口來回踱著步,見到江煉下車,她急急衝迎上去:“江煉……”
車上陸續又有人下來,她又把後半截話咽回去,緊握著的手微微發顫。
孟千姿笑了笑,說:“你們聊。”
說話間,便加快了腳步,眾人都是會看眼色的,也都緊走著進門。
況美盈咬住嘴唇,等這些個山戶都走完了,才抓住江煉的手腕:“你……看到了?”
江煉笑了笑:“看到了。”
況美盈的眼前瞬間就模糊了,她能感覺得到那行將漫出眼眶的淚:“我太婆的樣子,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還看到了你外婆小時候,她長大之後,跟太婆年輕時是挺像的。”
況美盈長籲一口氣,她鬆開手,又吸了吸鼻子,呢喃了句:“好,好。”
驀地又想起了什麼:“那……那口箱子呢?”
江煉沒正麵回答,隻是抬頭看了看天:“先休息,天亮……開工吧。”
……
第二天一早,江煉草草用完早餐,由況美盈陪著,再次把自己關入房中、閉門不出。
總體上,今天的工作量跟昨天差不多,昨天是圖幅大,不得不跪趴著以地為桌;今天隻畫正常圖幅就可以,但數量多,光是那口箱子,六個麵,他就得畫滿六張。
況美盈的心情也和往日不同,雖說平時畫的,也都跟她的事相關,但那些如同模擬小考,今次所畫,才是至關重要的過級試。
江煉畫的第一張,是懷中抱著況雲央的那個白色褂裙女人——這也是況同勝最想看到的一張,所以優先級最高。
況美盈在邊上屏住呼吸看著,時不時鼻子泛酸,她沒見過外婆,但看過照片,正如江煉所說,年輕時的外婆,跟這位太婆,長得的確很像。
這張圖幅成型的時候,況美盈拿出調了靜音的手機,正對著拍了一張,給護工傳了過去,然後輕手輕腳出門,又追加了個電話,說是等太爺清醒的時候,讓他瞧一瞧,沒準心情一好、精神振奮,這一次的死劫又平安度過去了呢。
接下來,畫的就是箱子了,正麵、反麵、側麵、底麵,一筆一抹間,日頭漸上中天,又漸往西沉,等到六張畫完,已經是下午了。
箱子是好看,雕刻了好多鳥獸花樣,還有不少圖幅,況美盈看了又看,隱約辨出,這雕繪的好像都是上古神話。
比如有個下半身圍了獸皮、須發戟張的男人,正向著半空張弓,而空中有七八個烈焰般的火球,還有正在掉落著的——這是……後羿射日吧?
又有個披著發的男人,腰頸纏草葉,手拿鑿子,正往身下坐著的石台上鑿製陰陽雙魚八卦圖——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伏羲氏製八卦。
還認出了燧人氏鑽木取火、神農嘗百草,有的圖幅很大,有的則很小,有的在正麵,有的在反麵,圖幅之間的分界也並不死板,以鳥獸的形體姿態作間隔,布局相當自然……
況美盈正看得入神,忽覺得門邊有異,轉頭看時,門縫下伸進一張白紙來,正不斷左右移動。
這是她跟韋彪約定好的:她陪江煉畫畫的時候,誰都不能進來打擾,實在有十萬火急的事,就從門縫下頭塞一張白紙進來左右晃動,多晃兩下,她自然就看見了。
況美盈心裡咯噔了一聲:這當口,能有什麼事是十萬火急的?莫非,是太爺……
她腦子嗡嗡響,輕手輕腳,卻又是三步並作兩步地奔過去,開門出來。
猜的沒錯,韋彪一開口就是壞消息:“乾爺不行了,說是差點就過去了。緊急搶救之後,氣是回來了,但估計吊不久,醫生讓我們趕緊,買最近一班飛機,說就是這一兩天了。”
況美盈不住點頭,心慌慌的,但一時間哭不出來,又忍不住問他:“這……怎麼會呢,之前還挺穩的,我還把江煉剛畫好的、太爺一直想看的太婆人像發過去了,心說沒準他一高興,又能多活幾年……”
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韋彪怔了一會,忽然反應過來:“你發他太婆人像了?你發這個乾嘛呀?”
發人像還錯了?況美盈茫然:“我就想讓他……高興高興啊。”
韋彪急得險些跳腳:“老人家,撐住一口氣,就是為了還沒了結的心願——乾爺的遺囑幾年前就備下了,見不上我們,也不怕誤了交代,你說他還能有什麼心願?他最大的心願了了,吊著的那口氣,可不就鬆了麼。”
況美盈這才知道自己怕是好心辦了壞事了,一張臉瞬間煞白,頓了頓回過神來,強自鎮定:“江煉跟我說要畫八張,第八張眼看差不多了,你馬上訂票吧,訂最近一班的,先收拾東西,等江煉醒了,我們馬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