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思緒很亂,一會說這,一會說那,上一句說山桂齋該裝修了,下一句又說山戶太疏於訓練……
然後,沒頭沒腦的,一下子就提到他了。
“江煉這個人,長得挺帥的……”
江煉覺得自己應該謙虛點,聽到誇獎要不動聲色,但反正四下沒人,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原來在她眼裡,他還是挺帥的。
“但腦子不行……”
江煉的笑瞬間就垮了。
孟千姿還試圖求得他的共鳴:“是吧?”
江煉艱難回了句:“我看他……還行吧。”
孟千姿說:“不不不。”
她歎氣:“我都讓他彆下了,他還是要下,腦子呢?就拿這麼長的刀……”
說著,比劃了個寸長的距離:“就要去鬥土龍,救人不是憑運氣的,要靠實力對不對?我都說了不行,就是不聽,結果呢?是不是被吃了?”
江煉這才明白過來:他出聲示警之後,土龍旋即出現,在她混亂而又混沌的意識裡,她以為他被土龍給吃了,認為自己要死了。
她低聲重複了句:“結果呢,是不是被吃了?”
說到這兒,又呆呆盯著那道細細的光柱,江煉就這麼親眼看著,看著她眼眶漸漸泛紅,眸底慢慢罩上水亮,盈入睫根。
隻突然間,她沒能忍住,那眼淚就下來了,江煉聽到她說:“我都說了彆去,要等裝備,不是不救人,不能用命換命,就是不聽,一口吃了,也不知道咬沒咬到,疼不疼……”
她伸手揪住江煉衣襟,將臉深埋向他懷裡,難過到肩膀一抽一聳的:“都不聽我的話,煩死人了,這麼難管,這叫人怎麼管……”
說到後來,漸漸沒了聲音,江煉低頭看時,原來又睡著了。
他看了她一會,拿手背幫她擦掉臉上的淚痕,撳滅手電,倚住牆壁,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拿手去輕撫她後腦、寸寸摩挲。
應該沒大礙,這種被生生摔暈的人,還是彆硬叫醒了,等她休息夠了,就好了。
側耳去聽,周遭還是沒動靜,之前那以為是來自神棍的、零落的敲打聲也沒了,又也許,是一通慌不擇路奔逃之後,離得太遠了吧。
他不敢也睡,總得有人守夜,省得一睜眼就看到那頭土龍:聽說畜生的報複心比人要重多了,土龍在孟千姿手上吃了虧,估計不會這麼善罷甘休,孟千姿雖然重創了土龍一隻眼,但說實在的,江煉不覺得會對它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傷。
這種長期生活在黑暗地底的生物,視力應該早就退化了,本就是個睜眼瞎,有眼沒眼都一個樣。
他摟住孟千姿,聽她安靜而又勻長的呼吸,另一隻手輕輕繞卷她的頭發,在指腹間根根搓摩。
思緒又回到了初下棺時,段文希的那篇留書。
段文希的那次掘挖,似乎沒遇到過什麼凶險,甚至沒有遭遇土龍,因為如果真的照麵,勢必會有一場惡戰,那她的留書裡,就會提到力戰土龍,而不是什麼“莫響青銅罩,響則土龍至”,而且,她連這個設置的用心都說得很清楚,什麼“三三不儘,六六無窮”、“九鈴族人”、“以隱晦怨氣,壓鳳凰翎之瑞光”。
也就是說,段文希拿到了下這個鳳凰眼的正確指引,也順利拿走了鳳凰翎——這指引,隻可能來自閻羅。
追根溯源,來自況家。
看來之前的猜測沒錯,閻羅當初搶到的,除了況家的箱子,也許還有什麼密本地圖,裡頭提到了鎮龍山的龍骨殘片和鳳凰山的鳳凰翎,隻有先拿到這兩樣東西,才能在昆侖山找到麒麟晶。
沒理由把這樣的大秘密無私分享給段文希,閻羅拉段文希下水,一定有必須要借助段文希的地方,是什麼呢,那年頭,信仰和理想為先,山鬼的人力和錢,都不大吃得開……
他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孟千姿曾經說過,在她之前,山鬼王座空懸了三十二年。
孟千姿應該是九幾年生人,空懸三十二年……也就是說,從六十年代開始,山鬼無王座。
那麼,七十年代時,不管在資曆閱曆還是能力上,段文希都是當之無愧的山鬼第一人。
閻羅前往昆侖山尋找麒麟晶,一定有什麼關卡,是必須山鬼出麵才能破解的,這才迫切地、熱情地,邀段文希同行,也許還囑咐了她不要把秘密向第三人透露,所以,哪怕是親如養女高荊鴻,也不明就裡,隻知道段太婆是要找什麼龍骨、看什麼來生。
——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長生。
長生他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閻羅生閻羅”嘛,生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自己,又活一世,當然是如假包換的長生。
但是,成神?
想什麼呢,就閻羅那樣,有半點神的樣子嗎?
他一笑置之,可說來也怪,這個念頭,一經觸及,揮之不去。
什麼是神呢?
通常來說,一是要活得久,凡人壽數有限,神靈卻能享千百載。
其次,是得有普通人不具備的本領,或者說,遠遠高出普通人的水平——哪怕是現代社會,行業翹楚,領域精英,還經常被人稱為“大神”呢。
上古時代,生產力發展水平極低下,先民們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場天災,一次感冒,一隻凶獸,乃至一個處理不當的小傷口,都能要人的命。
你隻能遮風擋雨,他卻能呼風喚雨;你遇到凶獸隻能瑟瑟發抖,他卻能伏之動之;你下水隻會淹死,他卻能如履平地;你隻道一死萬事休,他卻能聽到逝去者的聲音……
在先民眼裡,這些人,自然可稱之為神了。
可話又說回來,呼風喚雨,如果隻是窺知了自然規律呢;伏動山獸,如果隻是打破了不同維度間的壁壘,可以溝通呢;在水下如履平地,如果隻是掌握了與水同脈同息的能力呢;聽到逝去者的聲音,如果隻是借助了更高級的工具呢?
何謂為神,隻不過先人一步,高人幾分,在那個年代,卻人神有彆,涇渭分明。
但又是什麼,能讓這些“神”先人一步,高人幾分呢?
江煉心中一動,不覺坐起。
不就是長長久久的生命和時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