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在江煉以為, 自己會死在水團裡時,忽覺一股大的吸力傳來,整個人身不由己, 一下子被從水團中推擠而出,重重摔砸在地上。
這一摔毫無防備, 直叫他眼前金星亂晃, 但他觸手摸到孟千姿的血、隻覺冰涼粘稠時,又瞬間清醒了, 手腳並用著爬到她身邊, 一眼就看到,她腿上有兩處皮肉豁開,血就是從這傷口裡流出來的。
江煉心裡慌慌的,急去拽山鬼籮筐,一摸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剛剛已經被他棄掉了,現在真個手無寸鐵, 連想撕衣服包紮都沒工具。
他拽起自己外套裡穿的t恤下擺, 用牙死死咬住撕開, 又大力扯成一條一條,雙手發著抖給她包上, 這才伸手去摸她心口,洞裡森涼,他自己也剛在水團裡浸過,心亂如麻間, 思緒定不下來,一時間摸不到溫熱,也摸不到心跳,慌得額頭冷汗都下來了。
又去測她頸動,也忘了頸動該切哪一處,隻在她脖頸間來回去探,心中不住問自己:怎麼切不到呢?怎麼切不到呢?
忽然間,指腹探到一脈極微弱的起伏,那一刹那,居然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怔愣了一下,瞬間狂喜,把她身子摟進懷中,不住叫她:“千姿,千姿。”
頓了頓,又握住她一隻手,挨個指頭的、慢慢搓-揉她冰涼指尖。
況同勝是個趕屍人,常會說些有關死人的事兒,其實大多數也隻是以訛傳訛,但江煉從小聽習慣了,也就記住了。
比如,況同勝會說,人死的時候,是打手腳開始涼,然後一點一點、涼進心窩裡去的,所以不想人死,就得搓熱她指尖,再狠心點又掐又紮,把她這知覺給掐回來。
再比如,魂魄蕩悠悠離身的時候,她是恍惚著的,不辨方向,這時候,你得喊她,不間斷地喊她,哪怕嗓子喊出了血呢,也得繼續——你的聲音就是一線繩,能把她給係紮住了,再拽回來。
這話,江煉其實是不信的,還轉頭去跟美盈或者韋彪咬耳朵,說乾爺又在封建迷信了。
但現在,他也迷信了,事情臨到自己頭上,方知什麼叫病急亂投醫。
……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孟千姿很輕地呢喃了一聲。
江煉隻覺眼眶發燙,卻不敢低頭去看,隻怕是自己幻聽,他更緊點摟住她,試探著問了句:“千姿?”
他豎起耳朵,撲捉著這洞裡的所有細音,終於確鑿聽到她叫他:“江煉嗎?”
江煉一顆心落回實處,也忘了說話,隻是不住點頭,低頭看時,就見她微闔著眼,麵色慘白,唇色也蒼白。
她低聲說了句:“我做夢,夢見自己被火燒,但是我很冷,全身都在疼。”
江煉伸出手,輕輕拂開她幾絲粘在臉龐上的頭發:“不是被火燒,是受傷了,鱷牙掛到了你的腿,所以受傷了,沒事,小傷。”
沒事,小傷。
這話,與其說是說給她聽的,毋寧說是說給自己聽的。
孟千姿的眼睛微微掀開了一條縫,她的頭沉沉的,意識像石頭,還墜著她的腦袋往更低處沉,眼前也發虛,看人像看重影,身周的一切都輕,像是下一刻就要飄起來。
“就你嗎?”
江煉說:“大家都想來,我最聰明,所以就我先來了。”
孟千姿唇角掠過一絲虛弱的笑,她闔上眼睛,說:“又胡說八道,誰會都想來這兒。”
江煉見她氣息漸弱,又見她閉眼,心頭一陣驚悸,急忙晃她身子:“千姿,彆睡,跟我說話。”
孟千姿隻覺疲憊襲來,累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了,低低說了句:“我就睡一會,你待會叫我。”
江煉卻知道,讓她這一睡,也許再也醒不過來了,急得後背冷汗直冒,拚命找話跟她說:“千姿,剛我見到你七媽了,你七媽……真厲害,差點把我綁起來。”
這一下,果然略略吸引了她一點注意力:“我七媽,她為難你了嗎?她就這樣,說話很不好聽,人其實不壞。她要是說了……難聽的,你彆往心裡去。”
江煉笑:“不會,我這樣要過飯的,什麼難聽的話沒聽過?你要是見過為了一塊餅都把你踹幾個跟頭的人,聽到點不好聽的又算什麼呢?”
他盼著,她能對這事感興趣,這樣,他就可以大肆渲染一下當年是怎麼被踹的、怎麼骨碌連滾了好幾滾的,以引起她的興趣,讓她精神點,哪知孟千姿隻是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江煉不住找話跟她說,一會說水鬼就快來了,一會說孟勁鬆連大假都不放了、正在上頭等著呢,好像都不奏效,她的眼睛越來越懶得睜,聲音似乎都滾在喉嚨裡,到末了,連嗯都不嗯了。
江煉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鬆軟,她又要睡了。
他狠掐了一下她的背,看她因為疼痛而驟然擰起的眉,問她:“千姿,我跟你講過我媽媽的事嗎?”
孟千姿怔了一下。
她垂著的手慢慢勾住江煉的衣角,睜開眼睛看他:“你不是不記得嗎?”
她特意問過況美盈,況美盈說,江煉那時太小了,不記得,也從家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小時候的事。
江煉說:“記得,記得很清楚。”
***
那時他還小,住在一個很窮的小山村,沒有所謂名字這說法,小夥伴們都叫他炭頭,還會指著炭渣拿他取笑。
父親是個四五十歲的瘸腿男人,很凶,很黑,愛喝酒,手裡總拿一把鐵鉗,會突然生氣,沒頭沒腦拿起鐵鉗往他身上甩。
每當他被打的時候,瘋二姨就會衝出來給他解圍、替他挨打,那是個很邋遢的女人,蓬頭垢麵,整天乾活,守在鍋灶前燒火——父親打她時,會打得極其狠,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偶爾,還會嚷嚷什麼便宜兒子。
他沒母親,大家都說他是死了媽的,但暗地裡,村裡有人會嘀咕,被他聽見過幾次,那些人說瘋二姨就是他媽。
他有點好奇,回去問過瘋二姨,瘋二姨隻會嘿嘿笑,笑得唇角流下涎水,他覺得惡心,又覺得真要有這麼個媽也怪丟人的,從此沒再問過。
其實仔細看,瘋二姨很漂亮,有時候……也很有氣質,跟這個村子,跟那個父親,格格不入。
***
孟千姿聽入了神,她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聽故事上了,恍惚地問他:“你這個二姨,是不是被拐來的啊?逼瘋了?”
江煉有些失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小時候,看不起她瘋,也會朝她扔石塊、吐唾沫,故意作弄她,她從來不生氣,隻會看著你傻笑。”
“但是後來,你知道她對你好,你也就不欺負她了。”
***
瘋二姨喜歡帶他玩,跟他玩捉迷藏,但他很快就厭倦了,因為瘋二姨每次,都藏在一個山洞裡,拿樹枝遮住臉,好像這樣,他就看不見似的。
瘋子,始終是瘋子。
然後,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是個冬天的晚上,睡前,他剛被撒酒瘋的父親沒頭沒腦抽了一頓,哭嚎著躺下的,猶記得睡著的時候,枕巾濕了大半,外頭的風呼呼的,吹得窗紙一翹一落。
半夜,他被驚醒了。
一睜眼,就看到了瘋二姨。
瘋二姨不瘋了,她梳洗過,頭發綰結得整齊,穿一身他從沒見過的、城裡人穿的夏秋衣裳。
這麼冷的天,瘋二姨不冷嗎?
他看瘋二姨細彎彎的眉毛,發現今天她的眼睛很亮,跟平日裡任何時候都不同,裡頭滿是灼人的光。
她像擺弄洋娃娃,也不管他舒服與否,生硬地在給他穿衣服,穿上厚重的棉襖,穿上老棉鞋,圍上有破洞的圍脖,仿佛他即將遠行。
他被搞懵了,一瞥眼,看到床頭有個布口袋,裡頭塞滿了白白的大饅頭,還有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瘋二姨剝了顆水果糖塞進他嘴裡,說:“阿崽,你聽我說,我接下來說的話,你未必聽得懂,但你得一句句都記著——將來讀了書,懂了事,你就懂了。”
他從未見瘋二姨如此鄭重其事過,愣愣揚著小臉看她,連嘴裡的水果糖都忘了嚼。
隻記得,那顆糖,好像是柑橘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