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煉不想過去, 但身體不聽使喚。
他轉過身,向營地相反的方向走,這一路並不順暢, 他覺得走得很費勁,有時攀高, 有時滑墜, 有時穿過幽深逼仄的甬道,末了, 終於到達。
完全形容不出眼前是什麼。
像霧團, 巨大到接天連地,左右都望不見邊,霧氣是湧動著的,有的地方淺淡,有的地方濃鬱,而濃淺轉瞬即變。
沒人跟他說話,但他神經極敏銳, 如同翼翅能感覺到風的流向, 他也能感覺到那霧流中釋放出的情緒信號。
輕蔑的、譏笑的、看小醜般的、鄙視的……
江煉不是個輕易動氣的人, 但也不知怎麼的,在這兒, 輕易就被激怒了。
而且,他的內心裡,升騰起極大的**:毫無緣由,就是想投身其中, 和那霧團融為一體,至於進去了之後,會不會發生可怕的事,完全不在乎。
他繼續朝前走,但隻走了兩三步,就跨不過去了,那裡像有一層柔軟的結界,堅決地把他阻擋在此。
江煉開始暴躁,他伸手去抓、撓、拽、擰,上腳去踢、去踹,後退幾步,又拚命前衝去撞,到末了,像一頭不管不顧的凶獸,眼裡都要充血了,麵目猙獰地去咬、啃。
進不去,就是進不去,江煉真是快瘋了,越是進不去,那股子想進的**就越強烈,像毒癮發作的人渴求毒品,這種時候,能拋棄一切原則、做一切下賤下作的事,隻要能讓他進去。
……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線鈴音,閃電般竄將過來,像是把頭頂的天空撕開了一道口子,江煉渾身哆嗦了一下,忽然就清醒些了。
他想起自己是誰了,也想起來自己原本是要回營地的,怎麼忽然像鬼附身一樣,跑到這兒來了呢,還有,裡頭是什麼地方?他為什麼那麼想進去呢?
江煉退後幾步,以便能看清這霧團的全貌,但失敗了,這霧團太大了,他就像一隻孤獨的螞蟻,逡巡於巨山之前,江煉覺得自己幾乎要患上巨大物體恐懼症了,他繼續往後退,可腿又邁不動了——和先前一樣,內心深處,再次燃起了對這霧團的渴望。
也就是說,理智讓他遠離,但是身體的自然本性和**,又不斷敦促著他靠近。
江煉冒汗了。
好在,第二記鈴音又來了,緊接著是第三記,像尖銳但連綿不絕的波線,切入這個他無法理解的世界,江煉也不知道這聲音的源頭是哪兒,但他直覺,發出聲音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他轉身,循著鈴音傳來的方向狂奔,小腿止不住發顫,有時候,偶爾一兩個瞬間,聲音忽然停了——他不知道那是孟千姿晃得酸了手腕,停下來休息——隻知道聲音一停,世界立刻沉寂、方向全無。
好在,那鈴音斷斷續續,總還是響著的,江煉憑著這聲音,終於氣喘籲籲回到營地。
還是晚上的營地,孟千姿坐在帳篷裡,身邊是景茹司和冼瓊花,山戶們在關閉射燈,那些明亮的光柱,隨著哢噠一聲輕響,漸次從黑暗中撤退。
江煉叫她:“千姿。”
孟千姿側向冼瓊花那頭,小聲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點頭,顯然在交換意見。
江煉心頭有不祥的預感,又試探性地叫她:“千姿?”
這一次,他終於確定了。
孟千姿看不到、也聽不到他。
***
孟千姿堅持了約莫兩個小時之後,放棄了。
她對神棍說:“我不能跟個傻子似的,一直晃一個搖不響的鈴鐺。”
神棍也沒想到會這樣,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覺江煉沉睡這事沒那麼簡單:“不能……這樣吧,怎麼會這樣呢?”
已經是下午了,因為是陰天,天色看起來就跟行將入暮似的,孟千姿問神棍:“這種情況,你還能不能行?你幾十年‘研究’,我覺得你是能指望的,你要是不行,趁早跟我說,我再安排找彆人。”
神棍咽了口唾沫:“我能找到……專家問,有衛星電話嗎?我去問老石,老石是正兒八經懂這個的,要麼就找小棠子,這兩人都有經驗。”
衛星電話是有,但這兒信號不好,也就是說,至少得往營地外走個三五公裡才能跟外界通上話。
這種時候,最忌諱人員分散,派神棍出去打電話,至少又要分出四五個人陪同——但萬一路上出了岔子呢?
這決定太難做了,孟千姿叫來冼瓊花商量,冼瓊花看江煉這情形,也怕時間拖得越久越糟糕:“這樣,三五公裡,快去快回,兩個小時內應該能搞定,我帶五個人,陪著神棍去,有我在,應該穩妥點。不過姿姐兒,營地這頭,你可得分外警惕了,咱們的人數本來不少,現在越分越散,可不是好兆頭。”
誰說不是呢。
冼瓊花一行人走了之後,孟千姿覺得營地氣氛都壓抑了好多,她幫江煉蓋好睡袋,然後就守在帳篷口,麵朝著雪峰,一手拿望遠鏡,一手持步話機。
景茹司一行人,早就看不見了,她嘗試著去和景茹司通話,大部分時候,都是電流音,要麼就是完全中斷,隻極偶爾的時候,能聽到微弱卻嘈雜的人聲。
……
天色又暗下去些了,半天上開始往下撒雪花,孟千姿心情不好,看這些雪花,片片都像灰敗的舊棉絮。
有山戶給她送了杯薑茶過來,矽膠折疊杯裡,茶水滾燙,那些速溶的薑茶顆粒,尚未融儘……
就在這個時候,孟千姿突然鼻翼微動。
有味道出現了,臭,熱,烘,騷,不止一道,三五道應該是有的,方向是山上。
孟千姿心頭一緊,下意識操起步話機,一聲“四媽”出了口,才想起通話癱瘓,猶豫了一下,吼了聲:“往山上,放紅色信號彈,兩顆!”
這是之前作為後備方案定好的,紅色代表危險,放一顆表示自己危險,兩顆用於提醒對方,綠色代表求助,黃色是快撤。
不到萬不得已,孟千姿不想動用信號彈:要知道,信號上了天,人人都看得到,軍隊看得到,熱心群眾也看得到,萬一誤以為是迷路的人對外求助,組織了人進來援救,那可是不小的麻煩——但事急從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邊上的山戶動作很快,隻幾秒鐘時間,兩顆鮮紅的流星信號嗖嗖上了天。
天色太暗了,濃霧幾乎從雪峰頂盤下了半山腰,望遠鏡已然發揮不了效用了,孟千姿眼睛死死盯住那一處,手中的步話機被握得咯吱生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