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煉覺得, 問這話的如果是況美盈,他還能接受:美盈本就是個心如網眼的,這些日子, 跟他的交集也不多。
但是神棍……
拜托,他跟孟千姿初識在湘西, 湘西有神棍;更進一步在廣西, 廣西有神棍;穩中有進是青海,青海還是有神棍……
三人行, 兩人成了雙, 另一人居然毫不知情,你那心,是大到能投籃嗎?
江煉垂眼看他,淡定自若:“不是的,我跟千姿一點都不熟。”
騙鬼呢,神棍憤憤。
不過,看孟千姿那表情, 神棍又覺得那具冰屍應該不是冼瓊花了:否則她的七媽新喪, 再怎麼絕境逢生, 應該也輕鬆不起來。
他拿手電照向那具冰屍:“孟小姐,這個……是誰啊?”
一句話, 把孟千姿拉回到現實中來,她沉默了一下,說:“應該是我段太婆。”
頓了頓,又向上指:“上頭有一條冰塑的龍,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那冰裡,好像凍著骨頭。”
***
問題來了。
江煉等於是把自己綁著“固定”在山壁上的,原本,該解開繩、把孟千姿給帶下去,但上頭有段文希的遺體,還有疑似龍骨……
如果最終還是得上去,他這解了還得綁,不是多此一舉嗎?而且兩人身上都有傷,也不適合頻繁地竄上爬下。
但如何上去,他目前也想不到什麼好主意,一時間,還真僵在這山壁上了。
孟千姿終於盼到了人,提著的那口氣過去,全身都鬆懈了,眼皮真是沉到了千斤重,說了句:“我先睡會,就五分鐘,你再叫我。”
江煉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往他頸側一伏,眼皮闔上,瞬間就入了黑甜。
這是得多累啊,江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好在身下的石壁略有傾側,腳下也有踏點,她這麼伏在他身上,睡得也不算不舒適,江煉單臂摟緊她,騰出一隻手來,向神棍示意了一下往上的方向。
神棍點了點頭,長歎了一口氣,在洞沿坐下,呆呆看半空中懸吊的人。
其實這個角度、這個高差,也看不出什麼,那具冰屍,隻不過是一個視線裡看來頗可笑的、人形冰塊罷了。
我飲半壺,留君三口,無緣會麵,有緣對酒。
他伸手往腰間摸,摸了個空,這才想起那個酒葫蘆,遺失在鳳凰眼的巨鱷洞裡了。
江煉看他那副模樣,再看那具冰屍,心下也有點惻然。
在下頭仰視,終究看不清楚,而且反正還是得上的,神棍朝江煉招招手,示意自己也準備上。
江煉又抽出一根繩來,單手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結了套,又從自己腰間繞了一圈,這才扔給神棍,權當是一根簡單的安全繩了。
山壁凹凸不平,適合攀爬,連神棍這樣的,爬得都不是很吃力,隻是適合踏腳的點沒那麼多,他在江煉斜下方半個身位處停下,先喘了會氣,才抬頭看看睡著的孟千姿:“你們……真的啊?”
江煉笑,神棍這問得,可真滑稽,不是真的,難道是鬨著玩的?
神棍嘀咕:“那你可得辛苦了。”
江煉奇怪,壓低了聲音問他:“為什麼?”
神棍說:“孟小姐這種家世麼,天生是跟人有距離感的,她家裡人多,意見也多,你要上下委屈周全,能不辛苦嗎?”
江煉笑笑,說:“還好。”
他從小就在周全四方,於狹縫裡給自己的人生拓路,習慣了,現在這種周全,比之從前,簡直是和風細雨,算不得什麼,更何況,他也不覺得委屈——爭取自己喜歡的人,怎麼能說是委屈呢。
神棍沒再發表意見,一半是因為這種事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半是因為,他那點經驗,也不好做人家的情感導師。
他看向那具冰屍:“段小姐這輩子,活得多灑脫恣意啊,誰知道死得這麼……”
他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用“淒慘”、“淒涼”之類的,總覺得辱沒了段文希:人家需要你來唏噓嗎?沒準她一點都不在乎,生如繁花盛放,死如涼灰蕩揚,她的選擇而已。
江煉輕聲說了句:“人這一生,真像一本書一樣,不翻到最後一頁,你不知道會以什麼形式收場——哎,你想過自己會怎麼謝幕嗎?”
神棍說:“想過啊。”
這浩蕩深洞,幽寂無聲,死亡就懸在不遠處,談這個話題,似乎也沒什麼忌諱。
神棍的聲音在黑裡飄,然後慢慢往深處沉。
“我喜歡熱鬨,我希望我死的時候吧,我那些好朋友都來送我,我應該會先死,我年紀大嘛。”
“到時候,我就把我攢下來的遺產,分一點給這個,分一點給那個,每個人我都叮囑一兩句話——雖然像小峰峰那樣的,很不耐煩聽我說話,但死者為大,那時候,他就得老實了,得對我畢恭畢敬。”
“說完了,我就可以蹬腿了,我要使勁一蹬,了無遺憾。”
語畢,轉頭看江煉:“你呢?”
江煉說:“我嘛……”
他笑起來,他還年輕,想的多的是如何更好地生活,於死亡之類的,很少涉及:“我希望到時候,千姿會陪著我吧。”
這可不好說,人生的路那麼長,好像坐長途車,中途那麼多站點,乘客上了又下、來了又走,誰知道最後陪在身側的,是哪一個呢?
這些話在神棍喉口滾了滾,又咽回去了,彆人需要祝福的時候,就彆送什麼涼薄而又滄桑的人生洞察了。
兩人沒再說話,懸蕩的鎖鏈終於靜止了,段文希的屍體如同一個沉滯的鐘擺,周遭連一絲風都沒有,隻有雪雞在下頭的那個洞邊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
過了會,江煉忽然冒出一句:“真奇怪。”
神棍隨口應了句:“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