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周一道德日之前,薩拉曼德陛下派來的守誓者就到了。如果不是手續問題,對方其實在周六革命日就能到。
彼時,阿諾正在準備他的發言稿。
彆問是為了什麼而發言,阿諾自己也不知道,他隻知道這是他姐和路德共同希望他準備的,說是以防萬一,有一定的概率可能會用到。麵對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阿諾的懶癌分分鐘發作,兩天一個字沒動。
他姐薩拉曼德也是個狠人,早上打來魔法通訊看到這種情況,沒生氣,也沒催促,隻是用平靜的聲音道:“我給你找新聞發言官寫一份。”
“不——!”阿諾立刻就開始動筆了。
因為他真的是受夠了精靈族的皇室發言官。以前年少無知,出席公務活動時,還以為有發言官寫底稿,自己照著念挺好的。直至他看到了擬定的發言稿有多長、多繞口。
精靈族的皇室發言官,是個難得的男性精靈,業務熟練,工作認真,辦事能力十分強大。他為女王寫過一篇篇優秀的發言稿,都是可以直接上外交課本的那種,引經據典,辭藻規範,但就是因為太注重不能引起爭議與誤會,很多句子的定語比句子本身還長,生僻音佶屈聱牙的。
這不僅是在考驗阿諾,也是在考驗台下的聽眾。
為了所有人好,阿諾覺得還是得他自己來。路德維希倒是也曾伸出援手,但薩拉曼德不同意,這涉及兩族的立場問題,哪怕她不防備路德維希,也不會讓他代勞。更不用說,她其實並沒有完全打消對路德維希的懷疑。
白天在教堂祈禱的時候,阿諾還在想著他的演講稿,一上午之後,成果斐然。
路德維希看著羊皮紙上隻多出來的一行字,哪怕虛偽如他,都差點沒誇出口。在下午去上課之前,他一邊整理課本,一邊對阿諾委婉建議:“你下午如果沒事,不如去靜修區的自習室找找靈感?那還是你提出來的學習之地呢。”
阿諾用可疑的沉默來對抗卷王,好一會兒後,才緩緩道:“我——下——午——有——事。”
“……”路德維希覺得他或許該買本魔族特產——《欺詐的藝術》,送給他的精靈朋友。嘴上卻說著,“好的,那你先忙。暫時寫不出來也沒什麼,隻要記得練習日期的官方說法就行。”
在法爾瑞斯這片神明的熱土上,所謂的官方,說白了就是神明。
好比,普通人說一月二月,周三周四,神明卻隻會說海皇月、青春月,工作日、輿論日。雖然阿諾隻在地球生活了二十幾年,來了法爾瑞斯大陸一百八十年,但他還是無法記住這些強行規定出來的官方用語。因為法爾瑞斯的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幾乎很少會這麼用。
偏偏他姐和路德的要求是,他不能隻把這些寫在發言稿上,要做到脫口而出,並及時分辨彆人口中的日期對應的是哪一天。
阿諾表示不能理解。
但另外兩個“暴君”卻不接受異議,為了訓練阿諾形成肌肉記憶,他現如今的生活裡已經展開了第一步——提到日期時,都要加上對應的官方說法。不然蘸水筆一年的懲罰期就要延長,小卷毛王弟也隻能帶上痛苦麵具。
在兩人揮手告彆時,路德維希還是沒能忍住促狹,湊近低聲對阿諾道:“生活還是要勞逸結合的,下午不要睡得太累。”
阿諾:“……”我覺得你在內涵我,而且掌握了證據!
阿諾下午真的有事,他沒騙他的魔族朋友。雖然如果他沒事,他大概也會這麼編。
守誓者就要來了。
那天下午,所有還留在橡木樹學舍裡的學生,都在第一時間感受到了守誓者來臨時的徹骨之寒,窗上結霜,屋簷掛冰,仿佛連地板都被埋入了雪裡。精靈族提前為學舍裡的每個人準備了保暖外套,這種來自靈魂的寒冷,是沒有辦法用爐火驅散的。外套上附了魔紋,才能稍稍抵禦。
薩拉曼德告訴弟弟,這種寒涼隻需要體驗一次,等徹底喚醒守誓者就好了。
守誓者一般就生活在守誓河中,或者說是漂浮在守誓河中。沉睡者長眠於河底,半醒者浮於水麵。她們既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隻能世代徘徊於冥河之中,那是生與死的邊界。
阿諾之前也隻見過守誓者一回,就是在他姐襲承“守誓河女王”的慶典上。守誓者軍團鋪天蓋地而來,天空中浮現出了一道宛如銀河的河流,她們從驚濤駭浪中浮現出了蒼白妖冶的非人麵容,齊齊仰天長嘯,為女王獻上了她們的心臟。
真.心臟,直接就從胸口掏了出來,要不是阿諾反應遲鈍,外加好歹有地球二十幾年的生活經驗,怕不是能當場嚇出心臟病。
守誓者都是女性,或者更嚴謹一點的說法,她們都是女妖。
女妖族是法爾瑞斯大陸上的又一個少數種族,族內隻有女性,沒有男性。傳聞中,在神明還經常行走於常世時,女妖一族是深受神明青睞的神侍,她們內部因不同的信仰而分為了多個部落,好比冰霜女妖,林中女妖,夢魘女妖……
很多女妖甚至不覺得彼此是一個種族,心中隻有自己所屬的神明與部落。
女妖族也曾是大陸上的大族,隻族內各部落間的勾心鬥角,就足夠單開個小法爾瑞斯首腦會議。但是自萬年神戰後,失去了神明庇佑的女妖族,便開始急速衰落,直至成了如今的模樣。
守誓河裡的守誓者軍團,便是在黃金黎明前後,一個被一夜滅族的女妖部落。
她們曾侍奉於秩序女神,雖因此得以逃脫死亡的枷鎖,卻也沒有完全複生,隻能常年與亡靈族為伴。在經曆過千萬年守誓河河水的洗禮後,她們失去了生者的色彩,留下了宛如大理石雕像般慘白的軀體,從發絲到眼眸,總讓阿諾有種在看驚悚藝術的錯覺。
守誓者帶來的寒冷,便是冥河中死亡的氣息。她的出場也很特彆,並不會像普通的來客那樣,拿著行李,敲響橡木樹學舍的大門。
而是直接就從空中劃出了一道河流,依稀好像還能聽到湍流的河水宛如咆哮的怒吼聲。
在得到阿諾的允許後,一個眼眸全白的女妖,便在一個躍身後,從時刻流動的河水中探出了上半身,長發在空中留下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往後在空堡的日子裡,她也會一直居於這條屬於她的支流中,可以隨時隨地出現,保護在阿諾的身邊。
其實阿諾當初來上學時,姐姐薩拉曼德就曾提出,讓他去選擇一個守誓者隨行。
“彆害怕,她們其實都很可愛,你見到的隻是她們半醒的狀態。而且,擁有自己的專屬騎士多酷啊。”年幼的姐姐這樣對弟弟說。
但阿諾還是拒絕了,倒也不是因為害怕,主要是他覺得這樣太興師動眾了。他是去上學的,又不是去犯罪。在守誓女妖的概念裡,根本就沒有“輕一點”這種說法,隻有要麼生,要麼死。所以她們一般不與人動手,一旦動了手,那就是你死我活。
死的肯定是對方,因為女妖無法死亡。
簡直是移動的轟炸機。
阿諾覺得上個學而已,沒必要。而且,守誓者也未必願意陪他出這麼遠的差吧?宅在家裡(或者河裡?)不是更舒服?
當然,當阿諾得知其他族的王子王女上學時,至少會帶一個騎士團,甚至是龍騎士的時候,又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後悔。總覺得在華麗上輸給了彆人。
美麗而神秘的守誓女妖,就這樣安靜地浮於守誓河的分支之中,她虔誠低頭,為阿諾雙手奉上了一柄取自她靈魂深處的誓言之劍。螺旋烏木的劍柄上,雕刻著蒙眼的秩序女神。沒有刀鞘,隻有一柄細長的銀白劍身。
女妖雙眼無神,像極了蒙上雙眼的秩序女神,她用空洞而又飄忽的聲音,宛如歌劇般開口:“秩序女神祝福我族不死,守誓河女王庇佑我等永生,而偉大的您,最年輕的神眷者,精靈女王的幼弟,阿諾萊德殿下,希望您能夠賜予我執劍的權利。從此以後,日日夜夜,守誓者瑪麗.赫卡忒,為您保持清醒。”
和阿諾想的不同,對於這種離開賴以生存的守誓河出差的活兒,守誓女妖們幾乎就沒有不願意的,因為那能讓她們保持清醒,重新體驗活過來的感覺。
守誓者赫卡忒,毫無疑問的,正是她那一批被喚醒的女妖中最強大的那個,她以咬“死”了自己兩個親生的姐妹、三個表親、五個同族為榮。
好吧,守誓女妖其實是不死的,她們隻會重新回到守誓河底沉睡,等待著下一次被喚出理智的機會。如果阿諾拒絕了瑪麗用靈魂鑄造的誓言之劍,那她的姐妹們一定會很高興回來咬“死”她,重新爭奪獻劍的機會。
阿諾、阿諾……
已經練習這一套儀式兩天了,就等著這一刻一圓他的中二夢。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了赫卡忒的劍,都不需要握住,隻稍一靠近,就讓他打了一個寒顫,那種從心底涼到腳底的感覺真的太特彆了。與普通溫度降低而產生的寒冷截然不同,用阿諾上輩子的話來說就是,陰氣過重。
阿諾深吸了一大口氣,這才緩緩舉起了誓言之劍,在赫卡特的兩肩來回輕點了三次,就像一場真正的騎士授劍儀式。
在點下最後一劍的刹那,一道刺眼的銀色光芒,從劍尖發出,射向了空中,勾勒出了兩個花式書寫的姓名。一個是長到隻能顯示前麵幾個名字的阿諾萊德,一個便是瑪麗.赫卡忒。名字之光閃了兩閃,然後便藏入了赫卡忒的眼眸之中。
“契約成立。”名為瑪麗.赫卡忒的女妖如是說,“我會保護您的生命,重於我的生命,我會捍衛您的榮譽,重於我的榮譽,直至我重新回歸守誓河的那一刻。”
然後,就像是激活了什麼,渾身依舊蒼白如雕塑的赫卡忒,眼中開始閃過各式各樣的色彩。
“您喜歡什麼顏色呢?”她的聲音也在逐漸變得鮮活。
“你——喜——歡——什——麼——顏——色?”阿諾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