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民從前沒出去過,現在更不會。
他準備洗漱後就去睡覺,沒有電子產品的時代,被迫健康的生活,習慣了也不賴。
沈衛民正刷牙,有人推門回來了。
“三叔?”介於男孩和男人之間的聲音充滿著不可置信的驚訝。
“宏誌回來了?”沈衛民含糊不清的應答,看見他至於這麼吃驚?
“三叔,你怎麼在這?”沈宏誌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沈衛民吐掉口中的漱口水,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不在這能去哪兒?回學校?現在也沒開學啊,再說這件事情不是還沒談妥你。“……怎麼這麼問?”
“沒……沒什麼。”沈宏誌語氣有些失真。
沈衛民皺眉,覺得這個大侄兒怪怪的。
回屋的時候,沈衛民還聽見沈宏文咋呼著讓他哥走路看道的聲音。
短短一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沈衛民覺得自己應該睡不著的,沒想到沾枕頭就沒了意識。
沈衛民睡的沉,再醒來已經半晌了。
沈衛民爬起來,洗了把臉,去廚房覓食。飯櫥最裡麵的框裡,放著半個白麵饅頭,一個雞蛋,一小碟酸蘿卜,還有一壺熱水。沈衛民取了個乾淨的碗,沏了杯麥乳精,坐在堂屋屋簷底下的飯桌上用飯。
今天雲多,太陽沒有完全發力,隻暖洋洋的照著大地。沈家靜悄悄的,遠處山上不知名的鳥嘰嘰喳喳,一派歲月靜好。
解決了早餐,洗乾淨碗放回去,沈衛民決定出去走走。
順著小徑上山,太陽斑駁的光影在地上流轉,讓人心曠心怡。沈衛民走得不快,但是體力比給力,沒多久就感覺乏力,找了一塊光溜的石頭坐下來,平躺在地上感受著大山的寧靜。
回去的時候,沈衛民繞道去了東頭的吊河,吊河是為數不多從彆處流經此地的水流,是沈家溝除了吃用水之外賴以生存的水源,河不深,水流不急,常有人在裡抓魚捉蝦,俗稱的東窪,就是這了。
昨天去大生叔家時,沈衛民就好奇裡麵有沒有魚。沒辦法,他現在隻要想著名為“肉”的事物,嘴裡就不自覺分泌口水。
這個點大家都在南山坡收糧食,一路上也沒見著人影。到了地方,卻看到有人……正在捉魚。
那人裹得嚴實,青蔥白皙的手指握著尖頭竹梢,眼疾手快叉進水裡,再抬起下麵就有一條約三斤重的鯿魚。
漂亮!
人把魚放到旁邊竹簍裡,沈衛民這才看到竹簍裡已經躺了四五條,收獲很喜人。然後沈衛民看到人拿出一把菜刀,蹲在溪邊準備殺魚。
沈衛民實在好奇這人是誰,想著是不是招呼一聲。
正巧人轉過身來了。
沈衛民第一反應是對方眼睛很好看。
沈家家庭組成有些複雜,是村裡少見的重組家庭。
原主父親沈新乾是抗日老兵,因傷病退下來回到家鄉,卻發現媳婦跟人跑了,隻留下兩兒兩女養在老娘身邊,他本是想獨自撫養兒女長大成人湊活過完一生就算了。後來遇到了男人死在戰場帶著兒子李衛國回娘家生活的青梅竹馬李招娣,一來二去兩人就看對眼了。
沈衛民是李招娣嫁給沈新乾第二年生的。原主出生帶疾,剛出生那會巴掌大,連哭都不會,隻會哼哼唧唧。眼看著就養不活,村裡都說讓她彆白費力氣,就李招娣不信邪,愣是給拉扯大了。
身體不好,又是家裡老兒子,等原主派上點用場的時候,哥哥姐姐都長大了,家裡大事小情根本用不上他。一來二去這都十八了,沈衛民連地邊兒都少去,這哪像一個農村娃?
要說就算如此也就如此了,一個農村家庭就算再疼小的,家庭條件在那擺著,能如何?……但是原主有外掛。他同母大哥李衛國出息,津貼每年都在增加(入伍十五年,現在已經是營長),說是開掛的平民人生也不過如此了。
作為他在這個家裡唯二有親緣關係的母親和小弟,李衛國這錢大都是以給小弟養病讀書的名目寄來的。
李招娣是親娘,哪會克扣親兒子,這錢實打實都用在了原主身上。省城看醫生,拿特效藥,謹遵醫囑好生養著,這可都是錢。一直到現在,沈衛民每天還都有個雞蛋,麥乳精橘子粉也沒斷過,就是放在縣城這也是獨一份的待遇。
大家麵朝黃土背朝天地裡刨食的時候,原主躺著就有人把飯給喂到嘴裡。人家為了吃口飽飯大太陽底下上工,原主卻因為飯菜不可口耍性子不肯吃,偏李招娣還依著。……這麼無底線寵,性子不歪就怪了。
這次沈衛民再次落榜,村裡說什麼的都有。李招娣就像是憤怒的老母雞,把兒子牢牢護在翅膀下邊,要是她聽見誰說她兒子一句,能直接打到人家家裡去,更是直接放出話來誰敢胡咧咧就要撕爛誰的碎嘴子。
不過背後誰不閒話幾句。終於在同村瘦猴不小心說出沈三柱在縣城上學時逃課,頂撞老師,還和街上混子稱兄道弟之後,沈衛民在村裡的風評降到最底,好吃懶做,不務正業。
沈家也終於爆發了大戰。
沈大嫂楊小青自知和婆婆對上沒有勝算,她扔下兒女拍拍屁股回了娘家,揚言婆婆要是還讓小叔子再繼續讀高五,她就不回來了。
正值搶收季,村裡男女老少齊上陣。沈衛民今年的差事還是看農具庫房,就這還可能是沈二哥沈二嫂抽空去幫他乾,著實懶到家了。
這幾天村裡關於沈衛民流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不少人跟大隊反應沈衛民的問題。趁此機會,吳和平拉著李長發到家裡做思想工作,想讓沈衛民頂上楊小青的活兒。
李招娣本來是無論如何都不答應的,偏吳、李二人說的好聽,說什麼先讓沈衛民試試,不行立刻就停。最後男人點頭了,李招娣才不情不願鬆了口。
今天是沈衛民第一天上工,就成這樣了……
沈衛民歎了一口氣,這身體果然弱雞!
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就聽到明明陌生卻莫名熟悉的聲音:“三柱子,醒了嗎?”
李招娣站在門口詢問,她老兒子講究,沒經允許直接進門肯定要生氣。
“娘,我醒著呢。”沈衛民趕緊坐起身。
李招娣手裡端著一個青花碗,掀開藍花門簾走進來。見兒子醒了,她鬆了一口氣,但是看到兒子蔫怏怏的又覺得心疼。
李招娣把碗放在桌案上,又拿濕毛巾給兒子擦臉,“三柱子這次受罪了,都怪你爹為了點麵子非聽吳和平的,不然我三柱也不用受罪,等回頭我非得去吳和平家好好理論理論。”
李招娣這次嚇壞了,看見老兒子躺地上的時候她差點背過氣兒去。能不心疼嗎?她家三柱出生身子就弱,受不得冷忍不得熱,她當心肝兒當寶貝兒一樣養這麼大容易嗎?那三年這麼難,她三柱都沒受過這罪。
沈衛民看了看忙前忙後的婦女,從進了屋她就沒停一下。手上沒停,嘴上也不饒人。
“娘,我沒事兒了,您也彆找吳叔了,彆讓堂舅難做。”沈衛民趕緊勸。滿打滿算才上半晌工,他整個人就歇菜了,說出去他嫌丟人。
“哼,”李招娣可放不下心裡這口氣,尋思著這次要是不整明白以後還得有人拿三柱說事,不僅是大隊領導還有大兒媳楊小青,且等著!也就是三柱這次沒事,隻是看著嚇人,不然李招娣不能這麼好說話。
“快把這碗雞蛋茶喝了,敗敗火氣。”李招娣把碗端起來,拿起湯匙,作勢要喂他。
沈衛民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接碗,“娘,我自己來。”
雞蛋茶,就是在碗裡打一個雞蛋,順一個方向打散,澆上剛燒開的滾燙的熱水就成了。入口順滑,細膩,有祛火氣的功效。要是加點白糖,滴兩滴芝麻油,在這個年代算是頂奢侈的吃食了。
李招娣笑看著兒子一口一口喝的認真。“這兩天你好生歇著,幾個小的不用你管,隨他們去。”自己娘都不管,還指望彆人看著?現在誰都比不上她兒子重要。
“我知道了。”沈衛笑著應和。
看兒子沒事,李招娣又囑咐了幾句,就著急忙慌上工去了。
眼下正值農忙,搶收就是和老天拚時間。中午除了要做飯的婦女,大多數人連家都不回的。要不是沈衛民出了狀況,李招娣現在也不會在家,沈家大孫女沈大妮今年已經13了,農忙時候做飯洗衣都是她。
沈衛民發了場病,精神不濟,又睡了過去。再醒來家裡一個人影都沒了。
揉著發痛的太陽穴,沈衛民趿鞋下地。
這屋裡所有東西,對他來說都算是老古董。好奇的在屋裡轉了轉,東摸摸西瞧瞧,還湊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的模樣,沈衛民是有些吃驚的,和想象中的病弱蒼白不同,他生的極好,眉眼清秀,皮膚白皙,一臉書生氣,……一看就沒吃過苦。
順手翻了翻旁邊桌上的書,上麵是高中課本,下麵是初中課本,保存都還算完整,這要是放到十年後可珍貴,不過現在是沒甚用了。
沈衛民不準備複讀,他已經知道曆史走向,就是千辛萬苦考上大學又如何?到時候學校一亂,還不是得灰溜溜滾回來。最主要的是高中知識他早原樣還給老師了,一年的時間讓他考過人家備考多年的學生,做夢呢?
隻是,他能乾點啥啊?沈衛民盤腿坐在炕頭,就他這弱雞身子,吃不了苦受不得累,但這年頭哪有躺著就能把錢給掙了的活。
漢北省是種花家重要的重工業城市,作為下轄鄉鎮紅池鎮到池縣縣城這一路上就有鋼鐵廠、機械廠、和農機廠三大工廠,他們依托省內豐富的鐵礦產,蓬勃發展,一直到下個世紀都還煥發著活力。
這幾家工廠是出了名的好待遇,尤其機械廠,是漢北省機械廠的分廠,福利比照上級算。待遇好,自然也是出了名的難進,尤其沈衛民現在是農村戶口,根本連被考慮的資格都沒有。
現在的工作崗位都是父母傳兒女,兄姐傳弟妹,一個蘿卜一個坑,農村戶口想吃上商品糧,簡直就是癡人說夢。這年頭農村娃連考中專直接當工人的機會都沒的,這些都是城鎮孩子的“特權”。
沈衛民想著自己這幾天到鎮上還有縣城看看,摸摸行情,總不能一直在家啃老,啃哥。
正打算著,聽見外麵有人喊他。
漢北省池縣紅旗公社沈家溝池山生產大隊正忙著搶收小麥。田裡,社員們悶頭揮舞著鐮刀,他們都是老手,下手利落,動作迅速,走過去身後放著碼成一垛一垛的連著麥穗的麥稈。
“今年是個豐收年,”大隊長吳和平嘴裡叼著一根自卷煙,看著社員熱火朝天的忙碌著,語氣裡帶著欣喜。三年|災|害過去兩年,經曆過的人到現在還是心有餘悸,總覺得手裡有糧才能心安。
會計李長發拿著記工本核實社員的出工情況,聞言隨著大隊長的眼神看去,“再有明後兩天,咱們這邊就完事兒了。”
隻要把麥子挑出來,就算是下雨也不怕了,糧食不澆在地裡怎麼都好說。
他們這正說著話呢,遠處傳來一陣嘈雜聲。
兩人對視一眼,心裡具是一咯噔,不會出事兒了吧?老天兒折磨人,每年搶收期,總有幾個因為中暑昏過去,這也算正常。……但是,前幾天沈老二家的大孫兒中暑昏過去,再醒過來後就有些瘋魔,看著著實嚇人,到現在兩人還心有餘悸。
隊上跑得快的小夥子過來報告,“大隊長,李叔,不好了,三柱哥暈過去了!”
兩人剛邁出去的腳步頓了頓,表情都有些訕訕的,有一種轉身離開的衝動。倒不是他們不關心社員,主要是沈家這位一天能出十八個狀況,說小也要成年了,村裡像他這個年紀的小夥兒都能拿十個公分,就他整天把持著村裡最輕省的活計——看農具庫房。
這搶收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他躲過去實在不像話,就算是乾活跟不上彆人,你好孬做個樣子,他們做領導的也不能說什麼。偏那小子整天跟個佛爺似的,就算到了地裡,也是坐在地頭樹蔭下邊,等著他老子爹和兩個兄弟忙活完了幫他乾。
一個大小夥子也不嫌丟人。
他們提醒過,但人家家裡願意,尤其李招娣護犢子護的厲害,他們說一句,那邊有十句等著呢,那孩子的身體在那擺著,他們也不敢硬勸。這次村裡意見著實大了,他們沒辦法才做了幾次思想工作,沒成想就出事了。
“大隊長,李叔?”報信的小夥子看兩個管事的不說話也不行動,出聲提醒。
“走吧,趕緊去看看,”李長發苦笑著表示,隻求他堂外甥沒事兒,不然他堂姐指定饒不了他。
吳和平亦心有戚戚然。
兩人到的時候,李招娣也剛到,她顯然是慌忙跑過來的,頭發淩亂,麵帶慌張,“三柱啊,你可不要嚇娘,你這是要娘的命啊。”
看到兒子躺在地上,小臉通紅,手捂著心臟,那點子樹蔭根本擱不住她三兒子的身子,轉身嚎叫:“二柱啊,二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