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康醒了。
對沈家人來說,這個年挺順意。
醒來後的李家康恢複的較常人也更快些，到正月二十，他雖說還不能走動，但坐起、躺下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
聽到門響,李家康轉頭就看到推門而進的沈諾。“小諾叔,今天怎麼不是小聰哥和小叔過來？”
他家裡人其實都忙，爺奶留下照顧他,小叔和他都擔心兩位老人的身體,絕對不同意。再加上他住在離城縣醫院,離家距離不算近，來一趟不容易,一般誰過來都要守幾天才回去,他醒來後,先是小聰哥再是小叔，大姑今天早上才回去,按理說該輪到小聰哥或者小叔了,怎麼是小諾叔過來了？
李家康不是不知道家裡人忙,不過沈諾也不是得閒沒事乾的,他現在是沈家溝食品加工廠的副廠長,日常也是忙的腳不沾地，故才有此一問。
“咋,我照顧不了你？”沈諾笑著開口,“告訴你,我可有經驗哩,前年你嬸兒摔斷腿住院，就是我親自照看的。”
李家康搖頭，“小諾叔,我又不是躺著一動不能動，非得幾個人照顧才能自理，有什麼照顧得了照顧不了的。我就想問問我小叔和小聰哥乾嘛去了？”誰來照顧他都沒差，反正小叔臨走前已經做好了準備，他有眼睛有嘴，誰還能糊弄得了他不成？
“秀姐沒跟你說？省食品廠洛特產線出問題了，廠長領著小聰去省城出差了。此外，琪嫂子被研發部絆住，空不出手來。小軍剛剛開學，身邊沒人照顧又不行。最後，七叔隻能把我這個看起來得閒的揪過來了。”沈諾詳細把沈家人去處說明白了。
“帶著小聰哥一起？”李家康疑惑，不過反應過來就說這樣好，兩個人也有個照應。他從來不是心思重的孩子，相反，比起讓爺奶或者小叔過來照顧他，他寧願是沈諾過來。
小叔忙活整年，年尾才有幾天假期，今年卻因為他全耽擱了。這也就罷了，還因為他病危大悲大痛，看上去比往年憔悴多了，在醫院照顧他那幾天都不像樣子了。李家康記憶中，他小叔還從來沒有這樣子過。一想到小叔因為他才變成這樣，李家康就懊惱的不行，他這一倒下不要緊，反而連累了小叔跟著受累，實在不應該。
李家康可是答應過他爸的，一定會照顧好小叔，到頭來才發現一樣都沒做到，心裡當然不甘心。小叔把他養這麼大，沒讓對方享福就罷了，反而差點連累對方把養了十幾年的身體搞垮，到現在李家康想起來還蔫怏怏的。
初十那天，他好說歹說才把小叔請家走，沒想到到家還沒站穩就出差去了。李家康撇了撇嘴，心裡不痛快，“小諾叔，你從櫃子裡開個罐頭給我吃，到我吃罐頭的點兒了。”
沈諾沒想到李家康這麼快就接受了，還到他吃罐頭的點兒了，真真是……沈諾隻能把一肚子話咽了回去。
他向來是個細膩的人，這事也不怪他多想。沈家一共七口子人，除了年長的沈新乾李招娣和最小的沈彥軍，其他都是成年人，李家康重病住院，怎麼說都得留人照顧。但是現在他們忙的忙，出差的出差，照顧小孫子的照顧小孫子，竟然沒有一個人得空來醫院守著李家康。
沈諾熟知內情，客觀上充分理解並不是他們不願意來，而是有這樣那樣的現實理由。作為一個成年、有生活閱曆的人，這些理由在他這裡都說得過去，但是李家康還隻是一個孩子，雖然已經被推薦上了大學，但年齡在那擺著呢。
平常看起來小大人一般，性格也外向開朗，但到底年歲不大，看到他過來肯定是有幾分傷心的。就是他在聽到七叔說讓他過來的接班的時候，都嚇了一跳，恐怕孩子覺得委屈。
誰知道七叔隻是笑笑說辛苦他一趟，等廠長回來讓他好好謝謝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沈諾還能說什麼，隻能硬著頭皮過來了。卻沒想到除了最初的驚訝，李家康竟然接受得如此迅速和坦然。
沈諾打開櫃門，猝不及防看見好幾打罐頭，玻璃瓶上沒有貼標簽，很顯然不是工廠流水線上生產的產品，想到過完年琪嫂子從他這兒批條買走了一批的玻璃瓶，沈諾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恐怕是衛民哥擱家裡做出來，專供病號吃的。
做罐頭倒是不難，沈家溝食品加工廠剛剛開業的時候，所有的產品都是靠人工，靠明火蒸煮，不是也逐漸站穩腳跟了？不過瞧瞧，這又是黃桃，又是葡萄，又是冰糖橘，不同風味兒的糖水關頭，一看就下了不少功夫。
“今天我想吃冰糖橘，小諾叔你幫我挑挑。”後麵病床上的大爺還在點罐頭。
沈諾撿著一罐冰糖橘罐頭拿出來，擰開瓶蓋，遞給李家康。“我怎麼看你在這兒住著，還挺愜意的。”
“嘿嘿，還行。”李家康摸出勺子，“小諾叔，你也彆站著。那邊廚子裡有零嘴兒，你看著拿著吃，彆跟我客氣。”
沈諾不客氣，衛民哥常年在外跑，忙活的就是吃這回事，家裡啥都不缺，照他疼孩子那勁兒，家康這不可能缺吃缺喝，不過打開櫥門，沈諾還是吃了一驚。衛民哥這是打算讓侄子常年住在醫院還是怎麼著？雖然說生病了得好好補，這又是麥乳精、又是羊奶粉、又是牛奶粉的是不是補的太齊全了，還是說一天給他換個口味？
“小諾叔，你可千萬彆客氣。我小叔說了，那都是給你們準備的，免得你們在病房裡陪著我覺得無聊。”李家康笑眯眯說道，雖然說他小叔不會安排無關緊要的人過來，肯定都沾親帶故的，但適當討好還是必要的。
畢竟他在醫院還有的待呢。
沈諾氣笑了都，虧他剛才擔心這擔心那，誰能想到人叔侄倆都已經商量好了，連後麵自家人過不來雙方都通了氣，這哪裡是會生嫌隙的叔侄關係？
挑揀到最後，沈諾拿了一包瓜子，既然都準備好了，不吃白不吃。
在醫院照顧李家康，要忙的事不算多，說白了就是讓他如常吃喝拉撒。後兩項，李家康會給信號。前兩項也不用大操心，沈衛民在食堂七號窗口定了三餐，隻要有人按時去食堂把飯拎回來就行。
自從進入沈家溝食品加工廠，沈諾從來沒有這麼清閒過，剛開始還有些無所事從，後麵兩天就完全適應了。這天，他去食堂取中飯，今天是排骨湯，濃鬱肉香撲鼻而來，就是沈諾平常不缺吃喝，也被勾起了饞蟲。
要不說他們廠長會照顧人呢。這麼多年，沈諾就從來沒有見過真正和他們廠長相處過，還對他抱有敵意的人。沈諾打心底裡覺得他們廠長是最令人放心的合作夥伴，隻要真心相待，就絕對不會讓你吃虧的那種。但是同樣的，誰要是三心二意，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那他也絕對不會手軟。
沈諾不明白為什麼廠長會那麼有精力，就說最近十年，他一邊要和幾大省食品廠打交道，一邊要顧著沈家溝食品廠，並且每年還要和洛特集團過招。最忙的時候，廠長整兩個月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經常這個會議室走出來，直接鑽進另一個會議室，他隻聽下麵人講話腦袋就嗡嗡亂響，時常搞混會議內容，廠長就從來沒出過錯。
尤其和洛特集團扯皮是每年例行公事，此事關係重大，絲毫馬虎不得。最近這幾年，隨著種花家勞動力價格的整體上升，產品價格當然也要隨之上漲，這也就意味著洛特集團利潤會壓縮，對方當然不答應，並且態度一度很強硬。
其實說實話，目前為止能接到外單工廠並不多，這和政策相關，和產品質量相關。食品廠和洛特集團的合作從一開始就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想找茬都沒法找，想撬邊角也沒法撬，如此就一直持續著。
十年來，參與合作的食品廠都獲益良多。人啊，得到的太多就容易患得患失，因為太看重和洛特集團的合作，在談判的時候就容易為手畏腳。像規模這麼大的合作，談判桌上做的哪個不是人精，抓住一個缺口就有一堆人攻擊。
最後是他們廠長力挽狂瀾，你態度不是強硬嗎？我態度比你更強硬。並且拿出了關鍵性的證據，原來成本和現在成本對比，甚至精確到毫厘，用數據證明如果按照原本的定價走，他們勢必要吃虧。雙方談合作就要互利共贏，如果不行就及時止損，他們不可能做賠本買賣。
當時沈諾就在現場，他們廠長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們這一排坐著的其他代表臉都白了。沈諾當然知道他們當時在想什麼，肯定在心裡怒吼，憑什麼！雖說攤子是你沈衛民支起來的，但是你可沒有權利決定結束，洛特不同意提高價格也情有可原，再談就是了，怎麼能一口把事情定下來。
沈諾當時都替廠長捏了一把汗，溫潤如他，當時也跟著沈強罵其他工廠白眼狼。想當初這些工廠可啥都沒有，洛特產線是他們這批人一點點幫著弄起來的，現在一個個都出息了，不需要指導了，就開始裝大爺了，還裝到了他們廠長跟前，乾啥呀這是？
但凡知道感恩！
不過，到最後啥事都沒有發生，因為洛特當場同意了，並且友好的邀請廠長一起吃飯。
後麵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現在有不少人在背後說他們廠長真能耐，不論什麼時候被叫去談判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握先機。
彆人不知道內情，沈諾還能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廠長那麼忙？就是因為他一年到頭都在外轉悠，剛開始並不是每家工廠都拿他們當座上賓的，冷眼相待說酸話，他們什麼沒遇到過？廠長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堅持下來的。
不過，去年他再跟隨廠長去其他工廠視察工作，每到地方，當地負責人都很熱絡，不乏和廠長稱兄道弟，相談甚歡。進入工廠後，談論的問題更是細致到原材料價格。
沒有誰是隨隨便便就能成功的，他們廠長是靠著努力和奮進走到了今天，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念舊情。
沈諾這些年也是南邊跑完遛北邊，其中不是沒人想挖牆腳，他都拒絕了。他的根在沈家溝是一條，第二條就是他覺得自己跟著廠長走絕對不虧。現在看廠長養子侄，也能看出一些。
沈諾邊想邊提著飯盒進病房，卻發現屋裡有個不認識的青年正在拖地。而李家康坐在病床上，悠閒的拿著茶缸子喝麥乳精，離老遠都能聞見香味。
“你是……”沈諾不確定開口，難道衛民哥還專門請了護工？這事他完全不知道。
“你就是接秀姐班來照顧李家康同誌的啊？”青年站起身，語氣熱情熟絡。
“啊。”聽對方稱呼沈秀“姐”，沈諾下意識在腦海裡過了過看誰附和條件，均無果。
“你好你好，我是趙前進，是縣城革委會的，沒事兒過來給你搭把手。”趙前進樂嗬的說道。
離城革委會的工作人員，沒事兒過來跟他搭把手？吃飽了撐的吧這是，沈諾心裡吐槽，麵上是一絲不漏的，他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內情，但肯定有故事。
“這怎麼好意思，難得休息還讓你受累，”沈諾嘴裡說著客氣，可一點沒有上去接拖把的意思。
“沒事兒，沒事兒，應該的。”趙前進迅速答應，手下動作更快了。
三兩下拖好地，又去水房打了水，趙前進才離開。
“怎麼回事兒？這人過來做義工？”沈諾問李家康。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他妹妹說了不好聽的話，他感到抱歉就過來道歉，我小叔沒接受，說讓他妹子親自道歉才顯誠意，之後就沒有音信。”
“小叔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自己覺得抱歉，年後每隔幾天就來一趟幫著照顧我，我小叔勸了幾次他都不聽，就沒再管他了。”
這個事說起來就是趙前進的一廂情願，一直到現在，李家康都不知道所謂的趙護士是哪個。事情原因在那擺著，他當然不可能對對方有好印象，趙前進這般操作也無法改變他的原始想法。
有時候一廂情願的贖罪，在不被人接受的時候隻能看成是徒勞，隻是很多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罷了。對於這樣的人他隻想送對方兩個字，白搭。不過這幾次相處，李家康倒是不討厭趙前進這個人。
沈諾點點頭，“那這倒是個實誠人。”
“或許吧。”
沈衛民到二月底才回到池縣，先回76號見過家人，接著就回了沈家溝。
“之前打電話的時候不是說好了，回來之後先在縣城歇一晚上，怎麼直接就回來了？”沈東林看到沈衛民挺驚訝，這倆月風波不斷，他雖然沒在省城，知道的可一點都不少。
正因為了解內情，所以才體量衛民，就商量著先歇歇再說其他，總歸工廠生產經營中的問題，也不是他家來立刻就能解決的。
“家康還等著我去接他，昨天打電話的時候把自己說的可憐兮兮的，我聽了不得勁。雖然也能往後推，不過思來想去還是明天去接他。”沈衛民笑著說道。
孩子恢複挺快，讓他一直在醫院待著，確實有些為難他。越明那邊早就說回家養沒問題，那他就不用再擔心這擔心那了，也省的爹娘和琪琪三天兩頭就要跑一趟離城。
“那邊解決了？”沈東林知道些內情。
“嗯，程大哥親自和我通了電話。”要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家康出院。
“那就好。”沈東林跟著鬆了口氣。
“對了，七叔，我這次回來還有一件事。”沈衛民轉身從車裡抱出一摞書。
沈東林隨手翻了翻，都是高中的教科書，科目非常齊全。“你這是做什麼？”沈東林不明所以，不過想到衛民的人脈圈子，“還是說你得到了什麼消息？”
“七叔，你讓四哥在村部騰出一間屋，裡麵擺上幾張桌子，把這些書放進去，適當宣傳宣傳，誰願意看讓誰看去。”沈衛民沒有具體回答，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他把武器備上，至於誰能用上誰能用的好，就看他們各自的本事了。
沈家溝這幾年來了數批知青，能進工廠工作的隻不過寥寥幾個，論乾活他們確實不如村裡人，總不能因為他們識得幾個字，就要拉進工廠當寶供起來。至於沈家溝原本的後生，沈衛民心裡覺得有幾個值得培養，但是他並不想多做乾涉。
“行，我記得了。”
沈東林把書接過去一半，兩個人邊說邊往辦公室走，他們有正事要談呢。
第二天一大早，沈衛民隨貨車去離城。
剛進病房，就看見他大侄子已經準備好，正等著他呢。
“小叔！”李家康一瘸一拐奔向沈衛民，叔侄倆都將近倆月沒見麵了，當然想念。
沈衛民把人接住，雖然很高興侄子親近自己，但還是忍不住教訓。“腿上受著傷還不老實，真瘸了腿，我看你找誰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