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纖纖與昌平侯來往不多,聽他這般語氣說話,心下微覺觸動。但眼下不宜多事,她啞聲道:“你讓誰看也沒用,我手上隻有燙傷,沒有胎記。”
“那,既然沒有,能不能給看一下?”昌平侯穩了穩心神,“姑娘若願意給家中女眷看一眼,我願出黃金千兩。”
對方越不肯,他心裡的疑雲就越濃。
劉雲瞪大眼睛,黃金千兩,這輩子都吃喝不愁了。
沈纖纖依舊拒絕:“我難道缺那一千兩嗎?”
她心裡隱約有種預感,如果真給他們看了,會帶來不少麻煩。
昌平侯無奈,重重歎一口氣:“既然姑娘執意不肯,那在下隻能失禮了。”
他話未說完,已搶將上前,一把將劉雲扯開,“刺啦”一聲,扯下沈纖纖左臂半幅衣袖。
昌平侯是功勳之後,少年習武,多年來本事不曾落下。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身手矯捷的劉雲立刻反應過來,一拳打向昌平侯的臉頰。
他下手極重,昌平侯不閃不避,吃了他這一拳。嘴角登時腫起,還滲出了血。
被這樣狠狠打了一下,他非但不惱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就有淚水自眼眶流出。
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但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刻意掩飾的姑娘,手肘處確實有一個萱草形狀的紅色胎記。
“是真的,是真的啊!真的有!”
沈纖纖雙目微闔,手足發涼。
事已至此,她再抵賴否認也是徒勞。她隻低聲道:“是真的又能怎樣?一個印記而已。”
“這不是普通的印記,這是你生來就有的胎記。你今年多大了?你是哪裡人?”昌平侯試圖從她塗得黝黑的臉上還原出她的真實外貌。
然而細看之下,他又是一驚,低呼出聲:“是,是你!怎麼是你?!”
儘管麵前女子容貌經過刻意掩飾,但他近距離認真端詳,又怎會認不出這是他名義上的義女?
十六七歲,來曆不明的孤女,同樣位置的同樣胎記……
昌平侯腦子轟然一響,無聲地張了張嘴,好半晌才道:“天呐,天呐……”
沈纖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你認錯人了。”
劉雲一臉警惕,擋在她身前。
沈纖纖撿起衣袖,勉強蓋住手臂。
昌平侯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我怎麼會認錯呢?你是我失散了十六年的親生女兒……”
沈纖纖心內驚疑不定。她與昌平侯打過幾次交道,印象中對方一直處變不驚,還是頭一次見他這麼失態。
親生女兒?怎麼可能?
劉雲更是目瞪口呆。
此時,棲霞郡主已略略平靜一些,在嬤嬤等人陪同下走上樓。
昌平侯回頭瞥見她,神情難掩激動:“是我們的女兒,是庭萱,她是庭萱!”
棲霞郡主不複先前那般情緒激烈,聞言皺眉:“你糊塗了,庭萱已經沒了……”
“那個庭萱是假的,是我從育嬰堂抱回來的。”
昌平侯有個秘密,從來都不曾告訴任何人。
直到這時才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十六年前,他生母重病,攜妻兒連夜奔赴宛城老家。途中棲霞郡主和庭萱雙雙染恙,不能趕路。而他母親則情況嚴重,恐不能見最後一麵。
因此他不得不將隨行人員分成兩路。一路隨他和兩個年長一些的兒子先行回去。一路留下來陪著棲霞郡主和才三個月大的庭萱。
誰料想,棲霞郡主一行人遇見匪盜,奶娘抱著庭萱和其餘人失散。
後來他們找到了奶娘的屍首,而庭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棲霞郡主擔憂自責,重病不起,每日以淚洗麵,精神恍惚。
昌平侯自責懊惱,無奈之下,從育嬰堂抱回來一個和庭萱差不多大小的女嬰,謊稱庭萱被找到了。
庭萱剛生下來,左臂手肘就有一個狀似萱草的紅色胎記。
抱來的女嬰手臂乾乾淨淨,並無胎記。昌平侯找人用特殊藥水仿製了一個。
雖然後來印記褪去,但棲霞郡主隻當是隨著孩子成長,胎記漸消。況且他特意找來的孩子,眉眼間與妻子有三四分相似。
棲霞郡主多年來並不生疑,隻將滿腔疼愛傾注於這個失而複得的女兒。
可惜“庭萱”短命,不到十歲就因病去世。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
棲霞郡主一度崩潰,好幾年才勉強從喪女之痛中走出來。
昌平侯不敢向妻子袒露真相,怕給她希望後再讓她絕望,隻能寬慰妻子,事事依順,同時暗地裡一直派人尋找。
可是人海茫茫,哪能輕易找到?
這十幾年來,他內心一直煎熬,以為終生都再難與女兒相見。
沒想到兜兜轉轉,女兒竟然早就出現在他們身邊了。
昌平侯說完當年舊事,棲霞郡主已泣不成聲:“不,怎麼會?庭萱她……”
可她有種直覺,丈夫沒有騙她。
她自己生的女兒,身上有什麼印記,她最清楚。
庭萱被找回來後,她隱隱約約感覺丈夫對庭萱雖好,可總像是隔了一層。
現在丈夫告訴她,那個庭萱是假的。她真正的女兒是……
棲霞郡主將視線轉向了沈纖纖,心中激動、興奮、震驚、懊悔、心疼……多種情緒交織,半晌才說出一句:“你,你是我的女兒?”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鋪天蓋地的後悔與痛苦瞬間包裹了她。
天啊,從第一次見麵起,她都對她的親生女兒做了什麼?
她怎麼可以那樣對待庭萱?
沈纖纖站在劉雲身後,心情格外複雜。
她從小和爺爺相依為命,幼時也曾幻想有爹娘疼愛。稍大一些後,對父母就沒有期待了。
有爺爺就足夠了。
第一次認沈明通夫婦為義父義母時,對方聲稱把她當親女兒,她當時不到十三歲,不免有些希冀。
為了做好沈家養女,她收斂秉性,苦學三年琴棋書畫,一心想做個符合他們期待的女兒。
可惜後來發覺他們收養她,是因為她的外貌,是要將她獻給魯王。
這情分自然也就斷了。
再後來,皇帝下旨讓昌平侯夫婦做她的義父義母。
知道對方不情願,她也無心高攀。雙方一直這般淡淡的,不大來往。
現在居然對她說,昌平侯夫婦是她親生父母?
沈纖纖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她搖了搖頭:“不是,我和你們長得不像。”
一個胎記而已,做不得準。
認出了她的嚴嬤嬤突然插口:“是不像郡主和侯爺,但是身段氣度,頗有夫人年輕時的風采。”
棲霞郡主陡然一驚,心裡悔恨更濃。
是了,很早以前嚴嬤嬤就提醒過的,那時她非常抵觸這個被迫收下的女兒,又嫌其出身低微。
其實不僅僅是低微的關係,家世清白的尋常女子,她也不會嫌棄到這種地步。
她聽聞沈氏是兗州富戶養女,妖嬈嫵媚,攀附上晉王,心裡不自覺就將其視作家姬之流。因為京城裡大戶人家收養女獻給權貴的太多了。
庭萱命途多舛,過得不好,她竟然不是心疼憐惜,而是嫌棄輕視,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其推得遠遠的?
一回想起來,棲霞郡主就後悔不已,繼而生出濃濃的心疼。
她的女兒,本該金尊玉貴,被她嗬護著長大。卻流落在外,自小孤苦,過著那樣的日子,還被她輕賤。
“你是不是怪我以前對你不好?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我會補償你的,我一定會補償你……”
棲霞郡主上前就要拉沈纖纖的手,被她躲開。
沈纖纖搖一搖頭:“我沒怪你。”
棲霞郡主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不喜歡她的名義上的義母。從始至終,她都很清楚雙方之間的關係,哪會心生責怪?
當然,也不會覺得親近。
她心裡亂糟糟的,現下更頭疼的是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