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海是一個勞累活, 這也是方幼青跟著巡了才知道的。
每日晨光熹微，她就到了北海，讓她沒想到的是, 瀧比她到的要更早。
之前巡海的時候，瀧一直穿的是銀鱗鎧甲，昨天方幼青隨口提了一句, 說：“龍太子似乎是很喜歡這身鎧甲。”
也不知道他會錯了什麼意，今日再見的時候，他就換了一身衣著。
紅底黑紋的勁裝, 上麵繡著她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花樣，頭發依舊是用發冠高高束起。
倒是有了些人間翩翩少年郎的模樣。
二人禦風繞著北海巡視了一周, 而後找了個有樹林灌木遮陰, 礁石可依的地方坐著，觀察著魔界那邊有無異動。
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方幼青大概算是摸清了龍太子的性格。
肆意任性，不考慮給彆人帶來麻煩的情況下, 她倒是羨慕他活得比大多數人都純粹。
或許原主所經曆的事情，在他眼中, 也隻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已。
想做的事, 他做了就做了, 至於過程中會波及什麼人, 造成什麼後果, 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海風吹起方幼青的長發，她撐著礁石, 扭頭望向身邊的龍太子，問道：“瀧，你去過人間嗎？”
他是去過, 可是，他現在的這個身份是沒有去過的。
瀧怔了怔，說：“沒有，人間和靈界有什麼不一樣的嗎？”
方幼青搖頭，“本質上是沒什麼區彆，都一樣分三六九等。”
“正常來說，我們之間不該有交集的。”
瀧突然反應過來，問道：“你是還在因為我姐姐的事情，而心裡不舒服嗎？”
“是。”方幼青回答的很乾脆，“本來已經決定不再計較了，但是回到居處之後，發現和我一起修煉成形的姐妹，又被龍女打傷。”
“而且——”想起去送輝照珠時看到的一片枯荷，方幼青接著道：“她受傷很重，到現在還痊愈，甚至連化形都困難。”
明明是皮外傷而已，瀧卻不能為自己辯解一句，他抿著嘴，硬聲硬氣道：“那也是蓮仙活該，是龍女逼著她去跟有婚約在身的男人相戀嗎？”
“她已經付出代價了，不是嗎？難道真的要讓她去死？而且，龍女對月君，並沒有什麼感情吧。”方幼青頓了頓，接著道：“如果照你這個邏輯來說的話，龍女把我推下輪回鏡曆劫，也是我活該嗎？”
“那不一樣——”瀧的聲音不自覺地放高。
“有什麼不一樣？”竹仙可是曾經為此散靈而亡。
“蓮仙是蓮仙，龍女是龍女，沒有相提並論的必要。”
青衣女仙澄澈的雙眸就這樣默默地看著他，在話說出口的時候，瀧就後悔了。
這番話，又何嘗不是再說，你跟我，也不是一個地位的存在。
他聽見她道：“這就是你和龍女共同的想法。”
說罷，她就從礁石跳了下去，頭也不回地走開，“龍太子，這些天的相處，我還以為你跟龍女不是一樣的人。”
“今天我清楚地認識到，你和龍女，想法都是一模一樣的。”
從來都沒有真心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而感覺到一絲悔意。
瀧沒有去追，而是坐在礁石上想著對方剛才的話。
難道踩到一隻螞蟻，也要跟螞蟻道歉嗎……他不懂。
見人越走越遠，瀧心中煩悶異常，索性化作龍形，一頭紮進北海之中，想讓自己冷靜一點。
遠處的方幼青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龍嘯，而後一條漂亮的銀色巨龍俯身衝進海中。
他的原身倒是比他的人形，看起來討喜許多。
就在方幼青準備回去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喚住了她。
“請留步——”
聽聞近日靈界邊界異動，作為仙帝之子的月君，根據手下呈上來的消息，一處一處的開始探查。
北海因為有龍族鎮守，所以問題並不是很大，就成了月君最後來的一個地方。
沒想到剛到此處，就見到了思念已久的人。
終究是內心的渴求壓過了愧疚，月君高聲喚住了將要走掉的人，縮地成寸，趕到對方麵前。
青衣少女的模樣，跟她在人間時差不了多少，不過相對看來，更為健康而已。
她病懨懨的樣子，至今月君都記得很清楚，甚至於她在他懷中逝世，一點一點的失去溫度，那種感覺——
讓他永生難忘。
方幼青轉身，跟麵色憂鬱的月君對了個正著，她微微一笑，神色自然的問候道：“月君。”
在這一刹那，月君怔住了。
不為彆的，隻是單純看著青衣少女毫無情緒變化的臉，在他心中有什麼東西在無聲的崩塌。
她是失去了在人間的記憶嗎……還是說，在人間的事情，隻有他一個人放在心上，當了真。
他苦笑，道：“竹仙。”甚至連直呼她名字的勇氣都沒有，可是曾經，他們明明是最為親密的夫妻。
“素菡最近如何？從人間回來後，她就同我說要回去修養，然後就失去了聯係。”
方幼青說了一下大概的情況：“素菡姐姐神識受損，在蓮池中修養，我昨天才去看望過她，感覺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痊愈。”
“不知月君何日準備與素菡姐姐結為道侶？我好提前準備賀禮。”
遙望著海平麵，思緒發散的月君，被這一句話瞬間拉回了現實。
道侶……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沒有想和素菡再結為道侶的心。
想要結為道侶的對象，或許早在她在人間朝他低頭淺笑時，就已換了個人。
隻是這一切，他根本說不出口。
若他不管不顧的隨性而為，素菡那麼愛他，會受到怎樣的傷害，可想而知。
強壓住內心不該有的想法，月君恢複了往日冷靜自持的模樣，道：“結為道侶之事，還是要看素菡。目前她的身體抱恙，說這件事，也太早了些。”
方幼青微微頜首，“那就等你們的好消息了，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兩人在岸邊走著說著，卻忽略了從海底冷靜完回來的龍太子。
甫一上岸，瀧就見到一名身著白衣的男子，和一名青衣女子有說有笑。
是那麼的開心，自然，完全沒有剛才對他的那副冷淡模樣。
化回人形，瀧朝著兩人所在的地方瞬移過去。
正在敘舊的二人，就這樣被攔在原地。
方幼青看著堵在麵前，一臉冷意的龍太子，伸手在他額頭的龍角輕觸了一下，道：“龍太子……你的龍角，好像沒收回去。”
觸電一樣的感覺傳遍身體，在龍族，隻有最為親近的人，才會互相觸碰龍角。
瀧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連帶著耳垂，也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粉色。
一瞬間就被卸去了底氣。
“月君，你都要跟蓮仙結為道侶了，為何還要跟她走那麼近。廉恥二字，沒人教過你嗎？”他甕聲甕氣地質問。
月君也是好脾氣，聽到對方如此冒犯的話，也隻是淡笑一下，回道：“不知你是哪位？我與竹仙正常的交談，怎麼在你眼裡就帶了彆的意味。清者見清，濁者見濁。”
瀧並未正麵回應他是誰，而是嗤笑道：“你當真問心無愧，對她沒有彆的想法？”
月君不做聲了，臉上的淡笑也消失不見。
瀧大笑出聲，“你連自己的心都不敢麵對，懦夫一個。既然是懦夫，那就請你離我心儀之人遠點！滾得，越遠越好——”
他伸出手一把將青衣女仙拉了過來，眉目張揚道：“我現在就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告訴你，我愛慕於她！”
目光灼灼地的望著眼前之人，瀧輕聲問道：“你呢？你對我的心意，又是什麼樣子？”
青衣女仙緘默不語。
而另一旁的月君，垂下的頭發，擋住了他的側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耳邊是誠摯而又熱烈地示愛，更襯得他可憐而又卑劣。
懦夫……他的確是懦夫。
可是到底要他怎麼處理才好？
選擇昔日的戀人，他就要違背自己的心。選擇自己的心，他就要傷害昔日的戀人。
這不公平，這對誰來說都不公平，對他來說最不公平。
好像無論選那條路，都是錯的。
他怔怔地盯著地麵，腦中浮現他在人間曾擁有過的短暫的快樂。
為什麼時間不能停在那裡。
方幼青正在遲疑該如何回答龍太子的示愛時，感覺衣袖被輕輕地拽住。
她側首去看，低垂著頭的月君，嘴邊扯出一抹弧度。
他的聲音很輕：“夫人，我問心有愧。”
“我無法忘記我們在人間相處的日日夜夜，無法忘記我們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會為此動容嗎？還是說，隻有我一個人無法忘記這一切。”
丟盔棄甲，在這一刻，他選擇放棄掙紮。
方幼青怔然，她完全沒想到，月君竟然會因為人間的經曆，而真正的愛上她。
當真是造化弄人，可悲可笑。
一邊是紅衣如火的龍太子，一邊是白衣翩然的月君。
僵持片刻後，方幼青麵帶歉意地扯開了月君拉著她衣袖的手，而後對著一臉緊張的龍太子道：“我的心意，與你相同。”
在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身後的海水炸出一片片波濤。
月君靈力暴動，周身縈繞著一層看不見的氣，他慘笑道：“好，好，好。”
“原來，隻有我一個人當了真。”
看見月君這副模樣，方幼青心中卻是連最後的憐憫都消逝不見了。
如果說他這麼簡單的就變了心，那上一世無辜死去的竹仙，到底是有多可笑？
本以為自己的生命見證了一場至死不渝的愛情，沒想到到頭來，卻成了人心易變的笑話。
她淡嘲道：“你和素菡姐姐共赴輪回鏡，不就是為了證明你們的愛情嗎？我倒是從未想過，需要用生命去見證的真情，會變得如此之快。”
而剛堪堪恢複，趕過來的蓮仙，就聽到了這樣的一番話。
前些時日，從輝照珠，到龍太子，他早已感覺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意味。
雖說是靈界邊緣誕生的小仙，但是他並非什麼都不知道。相反，外出遊曆的時候，整個靈界的情況他都略有耳聞。
龍宮何時多了一個龍太子，龍王不就龍女一個獨女嗎？
隻是他一直在重塑身體，一時半會也沒法前來一探究竟。
今日終於好了點，可以出來了，趕過來的時候卻發現，似乎，人都到齊了。
見到突然出現的墨衣男子，瀧皺著眉頭，暴躁開口：“從這裡滾開。”隻是不知為何，總覺得麵前之人有些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然而作為相伴而生的姐妹，和曾經的戀人，方幼青同月君卻是一眼認出了眼前之人到底是誰。
“素菡？”
“素菡姐姐？”
蓮仙點頭道：“是我。”
“你怎麼……”很明顯的，月君看出來，對方並未用什麼幻形的法術。
蓮仙此時已然是一副濁世貴公子的模樣，和他在人間的轉世，相差無幾。
他解釋道：“回到靈界，還是覺得以男子之身生活更為方便，趁著進階之時，便重新化了形。”
方幼青呆住了。
她是知道原劇情的，蓮仙和月君從人間回到靈界，期間又經曆了和龍女的諸多糾纏，最後兩人終成眷屬。在這之中，蓮仙可從未想過要變、變性的啊……
見她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蓮仙也有些拿不準她是什麼想法，低聲問道：“青兒，你是接受不了我的樣子嗎……”
彆人選擇做什麼，隻要不牽扯到她，那自然是與她無關的。選擇男形還是女形，都是蓮仙自己的自由，方幼青不會多加評判。
她道：“沒有，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家人。”
而一旁的瀧終於反應過來，眼前的墨衣男子，竟然就是那個讓他深惡痛絕的蓮仙？！
他聚起一道風刃打了過去，道：“我想是誰呢，原來是你，蓮仙。”
蓮仙揮手去擋，半眯著眼審視著眼前陌生的少年。
龍太子……
好一個龍太子。
他嗤笑道：“我是該叫你龍太子？還是，該叫你龍女呢？”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瀧慌忙去看身旁青衣少女的反應。見到她麵上因為發現被欺騙而升起的怒意，瀧又急又氣，也不裝了，直接抽出骨劍，朝著蓮仙直衝而去。
隻是還沒打起來，就聽到青衣少女生氣道：“夠了！你還要把我姐……”突然意識到蓮仙換了性彆，改口道：“把我哥哥打成重傷嗎！”
瀧氣急，但是又不敢再有動作，隻得把骨劍收了回去。
上次皮外傷都讓這惡毒的蓮仙在對方麵前上了眼藥，如果這次當麵在打起來，怕是——
“算你命大！”
月君也收回了正欲擋住他們的長劍，道：“原來你是龍女。”
被人點破身份，瀧色厲內荏道：“是又如何，乾你何事！”卻不敢再看一眼青衣少女的反應。
月君沒在理他，而是轉頭望向蓮仙。
任他再冷靜，這會也有種荒誕的感覺，一時之間接受不了昔日清冷溫柔的戀人，竟然變成了一名男子。
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的樣子，知道他們之間的婚事算是徹底毀了之後，月君的心中，竟然悄悄升起一絲隱秘的歡喜。
父皇是絕對不會允許他和一個男子在一起的。
如果他們之間徹底結束了，是不是意味著，他有了正大光明追求心儀之人的權利。
而她，也不會再用那種，像是看什麼罪大惡極之人的眼神，看著他。
蓮仙的眼中古井無波，望著月君道：“我們有緣無分，無論你怎麼想，我是不會再重回女身了。觀月，你是了解我的性格的。”
既然認定了什麼事，哪怕不擇手段，也會儘力做到。
出乎蓮仙意料的是，月君並未對此糾結過多，而是很乾脆的說道：“好。”
乾脆到，他們仿佛從來沒有相愛過。
旁邊的方幼青，就這樣見證了曾以死證愛的兩人，突然成了陌路，不禁有些恍然。
在說出那個‘好’字之後的月君，感覺自己突然自由了，他轉身看著瀧，問道：“你偽造身份接近她，到底意欲為何。”
瀧拿著劍的手背崩的緊緊的，“我說過多少遍了，我戀慕她。接近自己喜歡的人，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說完，他挑釁地望向月君。
他誰的看法都不在乎，因為都是無關緊要之人，他現在隻想知道，那個人心裡到底是什麼想法。
青衣女仙沒有說話，反倒是蓮仙先開口了：“你之前害得青兒被迫入了輪回鏡，九死一生。如今，你又換了身份，欺騙她，你有什麼資格和她在一起？”
“我——”
“而且，你當真以為我不知曉嗎？你威逼利誘司命仙君，讓他改了我的命格，讓我在人間受儘折磨！還將青兒安排成月君的妻子，不就是為了讓我們反目？”
“那是你活該！”瀧反駁道，但是他的底氣，已經逐漸消失。
蓮仙冷冷一笑：“你做的每一件事，向來都是損人利己的，全憑自己開心。你從來都沒考慮過青兒的感受，說什麼愛，未免太過可笑。”
見龍太子啞口無言，蓮仙執起方幼青的手，道：“青兒，我們回家吧，我有些頭痛。”
蓮仙的麵色的確有些過於蒼白了，眉頭微微皺著，看起來就覺得他肯定身體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