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最後的永生(1 / 2)

虞青蓮。

虞青蓮。

季無憂鼻子、嘴巴都被密密麻麻濃稠的頭發糾纏, 刺入皮膚, 鮮血淋漓。他奮力地舉手, 用儘全力, 讓鈴鐺的聲音能傳出去。

叮鈴鈴,叮鈴鈴。

缸口打開的一絲線裡,他用赤紅的眼死死盯著那道背影。

光線明晃晃, 牆頭上, 她終於回了頭。最後一眼,看向了這個反向,陰影裡看不清神情。

季無憂心中欣喜還沒開始上湧,就被一團冷水狠狠潑滅。

她從牆上跳了出去。

跳了出去。

沒有回來。

咚。

手臂終於無力,五指鬆開,鈴鐺掉到了地上。

季無憂的臉上揚,僵硬又蒼白, 呆呆看著外麵, 布滿血絲的眼裡, 空洞的甚至沒有眼淚。缸裡的那個人身體扭曲,填滿空間,把他包圍蠶食。大腦早已被恐懼占據, 一片空白。他要死了, 死在這個夜晚, 死在這個缸裡, 死在冰冷的絕望中。他小時候遇到過很多生死關頭,從來沒有一次, 像這樣讓他害怕。或許不是害怕,是一種迷茫和惶恐。

因為曾有過希望啊。

啪嗒。

滾燙的眼淚落下來。他在缸裡發出了幼兒般的嗚咽聲。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和那個人就皮膚貼著皮膚,就在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忽然壓缸的木板被人推開了。

吱嘎吱嘎。缸裡的那個人渾身顫抖,像是遇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頭發收回,迅速化為了一灘血水。季無憂劫後餘生,猛烈地咳嗽,咳出了幾根細長頭發,在地上化為血絲。

什麼東西打在身上,一點一點,他愣愣地抬起頭,抬頭看到烏雲黑壓壓一片,下起雨來。

一場黑雨,濁蕩人間。他聽到遠處傳來各種痛苦的嘶吼,聽到眾鬼在驚惶疾奔。碩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生疼,但他現在也感覺不到痛了,少年從缸裡緩緩站起來,渾身是血,是傷痕。

天地空茫茫,他的視線也一片空茫。

那麼短的一霎那,卻仿佛過了一生,給了他脫胎換骨般的記憶。

他往前走,漫無目的。在這時,他又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

“那麼你現在的願望是什麼呢?”

神殿裡厭世的青年,在雨夜裡緩慢走出。一把黑傘,一襲青衣,整個人寡淡地似乎要融入這雨裡,腳步踩過草地。季無憂的臉上淌過血水淌過雨,眼睛還是紅的,猙獰地望著他。

張青書笑了一下,眼裡滿是高高在上的譏諷:“現在還是那個可笑的答案嗎?”

——我的願望,現在,大概是超過張一鳴吧。

——超過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邊,以對手的姿態,或者以朋友的姿態,而不是如今這樣,自己都厭惡的可憐模樣。到那天,你們會不會都認真地看我一眼?

認真看我一眼。

季無憂不說話,低頭,捏緊拳頭,隻往前走。他每走一步,泥地上就留下一個深深淺淺的紅色的印子。衣服濕了,頭發也濕了。

張青書:“你走不出去的,這裡是地下,到處都是妖魔鬼怪,你隻要被抓到,就注定會死。”

季無憂停下腳步,抬頭,雨水流出少年蒼白的側臉。

張青書平靜說:“看到了嗎,生死關頭,最後能救你的隻會是你自己。”

季無憂偏頭,眼眸裡是麻木,開口聲音沙啞:“那我該怎麼做。”

張青書等他這句話已經等很久了。他神色厭倦,將傘折好,於手中化為一支筆,遙指天南方:“這個村子的存在本就是罪惡,既然是罪惡便沒有存在的必要。想出去很簡單,把這裡毀了吧。”

“南村那裡有一口缸,是所有邪惡的起源地,你去把它砸了,一切就結束了。”

季無憂手一點一點鬆開。一直以來清澈惶恐的眼,此刻帶了一絲隱忍掙紮。

張青書倦怠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毀了這裡,隨你進來的那幾個人也都將和惡鬼一起永埋,你下不了手。可,現在擺在你麵前的路隻有兩條,要麼你毀滅這個村,要麼這個村毀滅你。”

“剛剛的事還不能叫你明白嗎?他們選擇拋棄你,因為你不是那麼重要。”

“你生來就不被喜愛,一直被拋棄。那麼為什麼還要去追求彆人的喜愛,為什麼還要給人拋棄你的機會。”

“超過張一鳴——你知道你的張一鳴張師兄是誰嗎?”

季無憂咬緊牙關。張青書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片刀子,在他本就千瘡百孔的靈魂上再次割出一道極深極深的傷。

而張青書估計是第一次說那麼多的話,越說越煩躁,他一直都是這樣陰晴不定的態度,厭世又冷漠,不像個惡人,倒像個落魄桀驁的讀書人。說到張一鳴,卻又平靜下來,視線落到季無憂身上,似笑非笑:“雲霄首席大弟子,天試第一裴禦之,卑微如你,又怎麼可能超的過他呢。”

轟,如驚雷炸在腦海。

季無憂豁然抬頭,眼睛紅得能蘊出血來,聲音也不像是他的,一字一字蹦出來:“你、說、什、麼?”

一場黑雨,永夜將至。

張青書笑了:“他是裴禦之啊,我都聽說過的名字,你身為雲霄弟子又怎麼可能不聽聞。”

“所以現在,你還覺得他是真心待你好的嗎?”

“你隻是他曆練之時見到的一個可憐蟲罷了,他若是真的想幫你,以他在雲霄至高無上的身份,自然能給你安排最好的山峰、最好的師傅、最好的同門,可,都沒有。他就看著你被欺淩被嘲諷當樂子,然後無聊了出來助一把。”

“你是他閒來無事救助的螻蟻。於是生死也如螻蟻。”

“既帶你出來,卻又不護你周全。他都沒管你的死活,為什麼,你還要去管他的死活。”

季無憂渾身如墜冰窖。

張青書的嗓音依舊那樣低啞,像生病一樣。

“裴禦之沒做錯,所以你這樣又怎麼算錯。”

“恩恩怨怨在生死麵前太廉價,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活下去和變強,才該是你踏入修真界最原始也最本質的願望。”

張青書的身形在雨中近乎透明,最後,他似有若無的笑了一下,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道:“而且,這裡有她,他們才那麼被動。出了這個地下世界,你又怎麼可能殺得了裴禦之。”

季無憂隻覺得腦子渾渾噩噩,但內心有什麼東西在蘇醒。狂風暴雨,萬鬼哭嚎,這個世界天崩地裂,一片血色黑暗,其中有人給他指出了一條路。

*

裴景等著雨停,這場罰罪雨下了挺久的,也不知道那個神經病書閻在罰誰。

等雨停了後,裴景打算出發,臨行前,趙又晴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從山洞裡走出,跟裴景說:“我跟你一起去?”

她這主意變得莫名其妙,裴景先問:“為什麼?”

趙又晴眼神望著外麵,也不知道想什麼,隻說:“沒什麼,就是好奇,想看看一直被村裡傳成禁地的地方會是什麼樣。”

裴景想了想,笑得特彆燦爛:“這樣呀,也行,有你帶路我也方便點。”

趙又晴有點蒼白的笑了笑:“在這個地方,我不喊你名字,就叫你小師傅吧。”

裴景一聽有點好玩,小師傅,還怪可愛的。有趙又晴引路倒是方便了很多,至少他不用擔心迷路或者中途被什麼大鬼怪發現。

往南村走,一路上這個地方沒有晝夜,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是漆黑一片。

下了一場雨,鬼都縮在房子裡不肯出來,地上的紙錢潤水後,形成一團團濃稠的白。過了村口,又是山路到村另一邊。

山路也如裴景來時一樣,棺材節節堆積成梯,泥土下全是白骨。

趙又晴對這些早就見慣不怪了,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

裴景在林子裡,倒是發現了各種各樣扭曲猙獰的死人,被挖眼的,被啃食的,被掏腹的,還有被用針線拚接死在一起的雙胞胎,千奇百怪。他想,這個村子裡的人真是死不足惜。

一隻斷臂從樹枝上橫下來,趙又晴沒注意,被打了一下額頭。

她抬頭,發現那手臂早已腐爛多日,散發惡臭,衣服卻完整。樣式對她而言很熟悉,畢竟是離國幾百年不變的宮用刺繡。

趙又晴細細思索了會兒,記起了這是誰,神色頗為複雜。

裴景也注意到了,觀察一下,發現這吊在樹枝上的手臂,五根手指生前都被活生生折斷。“這死的也太慘了吧。”

趙又晴心情怏怏說:“這是離國皇宮內的一個宮女,不知道怎麼被拖下來的。我試著救過,但是沒用,在這地方,估計死了還輕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