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麵一轉,是迎暉峰一個漆黑的山洞裡。
濕濕冷冷,青苔上爬行著不知名的蟲子。
一點幽藍的鬼火生起,旁邊灰藍蝴蝶振翅,微弱的光照出青年陰鬱的眉眼,黑色的大氅,襯得他臉色愈發虛弱。
山洞有個小台階。
寂無端依著火往前走。
血跡蜿蜒在他腳下,台階轉彎,他終於在一個空蕩蕩的台子上,看到了,他知道會遇見的人。
“諦風長老,好久不見。”
寂無端冷笑一聲,薄唇開口。
諦風長老縮在黑色鬥篷裡,身軀隻剩皮包骨,眼神陰冷如同毒蛇。沙啞低沉道:“你竟然來了雲霄。”
寂無端說:“我在外麵,看到那些雲霄弟子的死狀,就猜到會是你。”
諦風長老桀桀笑:“哈哈哈你猜到是我又如何?你來雲霄也好,省的我還要殺回鬼域去找你。”
寂無端高高瘦瘦,總有股人間書生的病弱氣,此時陰冷的眉眼卻湧出濃重殺意:“你殺人抽魂,把他們的魂魄都放在了哪裡!”
諦風長老大笑,滿是猖狂:“放哪兒了?當然是來煉我的玄陰百鬼陣了。沒想到吧,被你們當做極惡之人下令追殺,我卻在天郾城竟然得了上古鬼王的秘籍和陣旗哈哈哈!待我陣成之時,這世間死人皆為我所用,我定會踏平鬼域,我要把你們所有人活生生煉成傀儡!”
寂無端青黑色的瞳孔猛地一縮。
玄陰百鬼陣陣旗?!
諦風長老繼續獰笑:“雲霄弟子的魂魄真的是養陣上好的材料。哈哈哈。若是得裴禦之魂魄,我成功的可能性怕是百分百。寂無端,還有你那老不死的爹,你們懂什麼鬼修——修羅鬼道,從來沒有可笑的憐憫心。你們都該死!!”
寂無端眯了下眼,冷笑:“口出狂言。”
諦風長老怒:“你以為你現在有資格在我麵前說話?!”
他拂袖,瞬間一股黑色的罡風,直接卷動山壁上的蝙蝠,叱剌剌,朝寂無端撕咬過去。
黑色蝙蝠露出獠牙。
寂無端眼風一掃,旁邊鬼火瞬間暴躁,往前湧動,把那些蝙蝠吞噬焚燒,動物痛苦的呻/吟聲裡,灰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冉冉似蝴蝶——枯骨化藍蝶。
諦風長老瞪眼,艱難出聲:“……你——你不是元嬰中期?!”
寂無端神色虛弱,嘲諷笑了:“你以為呢。”
他往前,身邊的鬼氣屍氣四散,把空氣扭曲的壓抑森冷。旁邊的鬼火成一條鏈子,就要束縛住諦風長老的神魂。
諦風長老神色大變。
“鎖魂繩?!”
他驚恐往後退一步,手指慌亂在背後的石壁上按,胡亂一通,最後終於摸到一個機關。哢哢哢,石壁的門打開,露出了深淵般的懸崖。
諦風長老轉身就要逃。
寂無端卻眉心一冷,“你以為你今天能逃的出去嗎?”他身形如詭煙,緊跟上去,但是踏進去的第一步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諦風突然回頭,嘴角露出一個極其猙獰的笑。他電光火石間,手指刺入寂無端的眉心,鮮血濺到了二人之間。玄陰百鬼陣突然發出耀眼紅光。深淵之下,似乎什麼在蘇醒,各種惡鬼的哭嚎傳來。
諦風長老眼神陰毒:“我一直在找陣眼,本來計劃是裴禦之的,因為這裡也隻有他有這個資格。不過你送上門來,就彆怪我不客氣了。”
“我現在是作陣人,你是陣眼,命運生死都掌握在我裡——寂無端!我看你還跟我狂!滾下去和那些惡鬼作伴吧。”
他拽著寂無端的手臂,就要把他往深淵推。
誰料寂無端卻不為所動。
諦風長老聲音戛然而止,愣愣盯著他。
年輕陰鬱的鬼域少主眉心出了一點血,紅若朱砂,視線卻是譏誚而嘲弄的。
“你以為我身為鬼域少主,對玄陰百鬼陣的了解會少於你。”
諦風長老瞪大眼——同時能明確感知到,自己的法力在流逝,元嬰在嚶嚀哭泣,四散開來。他張嘴,這下子,眼中終於是真是的恐懼:“你……”
寂無端說:“生死門換,乾坤交替,陣眼殺陣——你以為陣眼就不能殺造陣人嗎?”
諦風長老恨極,想要掙紮,可是四肢無力。而且腳腕被從深淵爬上來的東西握住,冰冷刺骨,是惡鬼——他呲目欲裂。
諦風長老很快平靜下來,視線變得極其怨恨也極其惡毒:“陣眼殺陣,持陣人死了,那麼玄陰百鬼陣會暴躁會狂怒。你殺了我又如何,我所忠誠的紫陽道人會繼承這裡,他會替我煉好這個陣,讓萬年前真正的修羅鬼道重回人間!讓鬼域被真正的惡鬼主宰,而不是你們一群廢物!”
寂無端伸出蒼白的手指,將眉心的血擦去,隻是紅色的印記卻再也不散。
他許久,蒼白病弱笑了,輕聲說:“有意思,可你把我煉成了陣眼啊。”
“陣眼殺陣,可不光是殺造陣人。”
諦風長老眼珠子都要瞪出來。難以置信過後是怒不可歇:“寂無端——你是想你——!”
隻是他的話語再也說不出,被從深淵爬上來的女鬼一口咬掉了頭。
哢嚓清脆的聲響,血模糊了寂無端的言,他抬袖擦去。抬眸,對上了那個披頭散發,五官浮腫扭曲,血紅之光的女鬼。從她身後,越來越多的鬼往上爬,布滿屍斑的手攀上懸崖。
石門在一點一點聚攏。
寂無端看著女鬼,看著深淵,抿著唇。
白色的光一點一點隨著石門關閉而消散。
手指顫抖,隻是……他出不去了……也不能在出去了……
以身飼鬼,陣眼殺陣。
“寂無端!不要!回來!”
裴景再也忍不住了,碩大滾燙的淚衝出眼眶。
再也不能把自己當個世外之人!再也不能平靜看著這一切過往!
他衝上去想要把那個沉默站立如青竹的病弱青年拉出來。但是手指被放在石門之外,白光劇烈。
“寂無端!你回來!你怕鬼啊!!!你回來!你知不知道你怕鬼!!”
“你知不知道你怕鬼啊!”
他赤著眼嘶吼,但是這個世界沒人聽到!
最後一刻,漆黑的青石門關閉,病懨懨的青年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他鐘愛琴棋書畫,常年伴在死人身側,眼中卻是不符合年齡的清澈。他逆著光,身後是慢慢爬出深淵的惡鬼。
衣袍翻飛,望著某一個點,寂無端呼吸很輕,平靜說:“裴禦之,靠你了。”
咚!石門關閉!
裴景仿佛看到了最後一幕,一隻女鬼攀上了寂無端的肩膀,張大嘴撕咬而下。而這位病氣陰沉的少城主,緩緩閉上了眼。
“啊——!!!”
從天塹峰主殿,傳來了青年的聲音!發自肺腑,發自靈魂,絕望、憤怒、悲痛,穿破這茫茫蒼天。照出人世間的冰冷猩然。
裴景已經痛得麻木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臉,一片冰涼。他隻是一個世外人,看著所有的一切,就已經瀕臨崩潰。那麼裴禦之呢,那麼楚君譽呢……他感覺靈魂都被揪起。
他在這裡可以隨意穿梭,跌跌撞撞回到了裴禦之身旁。
天塹主殿,鏡台之前,三千銀發的年輕掌門痛苦的半跪地上。一拳捶著池壁,骨骼輕碎,鮮血直流。鏡台上顯示的,是死在雪地唇角溢血緊閉雙眸的虞青蓮,是洞門之外深淵惡鬼中平靜轉身的寂無端。
還有悟生,還有鳳衿。
空曠的宮殿內,千麵佛成魔,生取他舍利心,白衣僧人覆眼的長綾落下,淡金色的眼寫滿慈悲而哀傷。他曾立誌渡化世人,不料最後是佛來殺佛。舍利心毀,蓮台也碎。這位最具慧根的佛子,最後,留在世間的隻有一聲輕輕淺淺的歎息。
曲折的山路上,西王母衣裙瀲灩,追溯起了當年青鳥一族的恩恩怨怨。她終於如願,挖出了那雙呈三千業火的眼,笑容猙獰:“鳳凰眼……哈哈哈!”赤瞳眼眸通紅,在靠著山壁奄奄一息的主人邊嘰嘰喳喳,但怎麼也喚不醒他來。
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藍蝶,舍利佛心鳳凰眼,一劍淩霜無妄峰……
再也回不去了……
裴景眼淚也一直在流。
卻知道自己的悲傷隻是現在半跪地上那人的萬分之一。
“啊——!”
銀發青年像瀕死的野獸吼出聲,發出來卻是啞聲的哭腔。
裴景往前,虛抱住他的頭,眼眸赤紅,聲音也是顫抖的:“不哭了,求你,彆哭了……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他們沒死,他們不會死的……彆哭了……”
但是他什麼也做不了。
看著他一點一點僵硬抬頭。
銀發如雪,眼神空洞,一片血腥。當初那個明亮肆意的少年郎,被這一年的雪活生生殺死。
裴景想為他吻去淚水,但是跨越時空隻有虛幻。
他隻能看著他僵硬地站起身。
重新走到鏡台中央。
差最後一步,將神識通往經天院。
裴景多想上去捂住他的眼,告訴他我們彆看了。
但是他還是什麼都不能做。
這種無助讓人崩潰,但是他知道,眼前的人比他更無助,比他更難過。
經天院。
經天院。
真的是最後的期望嗎?
水鏡終於浮出畫麵來。
銀發青年神情麻木,冰冷往前望。
空空蕩蕩經天院——天梯之下,無人生還。
很久水鏡猛烈地波動了一下——
似乎是化神期大能在死前,用儘全力,在掙紮。一行用血寫出歪歪扭扭的話,浮現在鏡麵上。
——禦之,逃。
禦之,逃。
裴景已經閉上了眼。
空氣死寂,讓人窒息,這一年的雪格外冷。很久,他聽到了青年的一聲笑。笑聲空洞冰冷,而後停頓片刻,轉為壓抑的哭聲,
曾一劍浮霜,名動一時。
隻一百年。
深恩負儘,死生師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