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命不由我(1 / 2)

小神行洲裡,處處是繁華地,少有落愁岩這般寥無人煙的地方。這裡曾是野墳場,如今被天京舊族的後裔占據,用於祭祀,以及醫治他們有時會發作的先天痼疾。

落愁岩上,巍峨神廟肅然而立。一磚一瓦不過幾十年之齡,作為廟宇而言尚且年輕。但一年年的香火一年年的血痕,還是將它染出了蕭蕭然的滄桑。

南芷一身委地的水白法衣,手執火炬立在神像前,忽然覺出了一絲疲憊,心枯血乾的疲憊。

其實她的心血早就耗空了,但她從來不去思索。她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退縮,或許會令她萌生哪怕一點退意的疲憊也不行。

一百年的無路可退,一百年的疲而不覺。

終於,走到儘頭了啊!

廟前一列列人們魚貫而入,一無所知的人們,他們不會懂得這名容姿高潔的女人緣何喜極而泣。

祭祀步驟繁瑣,一個孩子忍耐不住,困倦地嗬欠一聲,胖乎乎的小胳膊腿一掙就想坐下。最後給他母親嚴厲地拉起來:“諾兒,你怎可如此不敬?!”

孩子一臉委屈:“娘,諾兒真的待不下去了嘛……諾兒從來沒得過禍血的病,更無心修道,為什麼連諾兒也要來拜神?”

他的娘氣得嘴唇哆嗦,弱軀顫似風擺柳絮:“你這孩子怎地如此不懂事!淨想著自己,半點不為你的家人族人考慮麼?我們拜神,不光是為了救助自己的先天疾病,更是為了族運!”

“三千年前,自在天城墜入地底;一百年前,琅華地毀於內亂鬼禍。我們一族在哪裡安居就會在哪裡覆滅,這是我們的天命。獲罪於天,故履受天災。”

溫婉婦人麵色驟變,是親生兒子都不曾見過的狂熱。眼中如光如火,滿溢狂信者的執妄。

“要想挽救本族,避免第三次滅族之災,隻有虔心事神,以期神上恩降福祉,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救大廈於將傾!”

諾兒被她神叨叨的激烈語氣嚇著了,嘟著小嘴怯怯道:“拜了這個漂亮哥哥的像就有用了嗎?他真的會保佑我們?沒有彆的辦法嗎?”

“我們彆無他法。”他的母親嘶聲道,“我們的命運,都在蒼天手上。”

透過重重人群,漫漫燭香,南芷手中的火把終於落下。火焰灼在神像上,竟然流出鮮活的紅血。

“敬謝神上!感恩神上,賜血予我等罪人!”

信眾歡呼不絕,為了即將飲到嘴中的神血,為了那如罌粟蠱毒般成癮的仙藥。

南芷口中誦唱經文,麵上無動於衷。她像個神婆一樣歇斯底裡地舞蹈,要請神靈降世。隻不過,她請的是一尊邪神。

駕輕就熟的儀式,今夜卻多出一種本不應有的惘然。

她受儘折磨的兩個孩子,是否仍相信著母親會帶來救贖?此時十纓的埋伏也已經備好了吧,他又在哪裡呢?

複仇之刀已然出鞘,刀客的心卻早在磨刀時變得蒼涼。

明月懸和相彆辭終於行至落愁岩前,隻隔一條小河,一座水中的矮山。

他們能一起走的路,說不定也隻到這裡了。明月懸悄悄望著相彆辭的側臉,心中忽起微瀾。

又變回了他們初見時的模樣,十六歲的男孩子,精致俊俏,假扮成少女時英秀又蕭殺。若不是在心懷叵測的殺局中相遇,或許他真的可以做到毫無芥蒂的欣賞。

天命簿早在他識海深處孜孜不倦亮了半個月,高亮大字血淚控訴終極反派未來的惡行,每天一條新推送。

“喪儘天良!兩代魔王聯手血洗烏麓川,慘狀可怖[附圖]”

“男修看了會沉默,女修看了會流淚:仙魔會戰戰場紀實[附原著746-748章]”

明月懸涼涼道:“烏麓川的事和相彆辭沒什麼關係,至於後者,是一場亂戰罷了。你不拿給我看,我也還記得。”

天命簿封麵上緩緩現出一個簡筆畫的哭哭臉,兩筆草率點出的豆豆眼裡,濃墨代替淚水撲簌簌往下流。

但明月懸早吃透了小破書這招,無動於衷地往書上一扇:“彆鬨。你無非是想讓我出手殺他,可自從我來到這裡,許多事許多人都隨之改變。”

“除非他真的在我眼前走上天定的道路,否則你發給我的那些文字,就隻是文字罷了。”

天命簿安靜了片刻,放出幾個漆黑的大字:“一時之仁,一世之悔。”

明月懸一巴掌把它扇進了識海深處。

他覺得自己是不會後悔的。

坐在船頭,飲儘半杯殘酒,對麵的少年神色愴然,似有不舍。

“師父叫我把你引到這裡來,還讓我助他殺你。我不會照做的,我會暗中幫你,要是師父發現了……”

他忽然說不下去。

發現了之後呢?他會對師父拔劍相向嗎?不久之前,這還是山無棱天地合也無法想象的事情。

明月懸看著他,很淡很淡地笑了:“不必了。”

“一邊是鞠養之恩、授業之誼、手足之情,一邊是天下公義、慈悲仁心,現在的你恐怕是進退兩難。我不勉強你。”

青年一身白衣無風自舞,靈息澎湃而出,纏繞周身的魔氣轉瞬消弭。

臉上病容,身上傷痕,都委於風煙散作塵。天罪獄的封印再度被明月懸完全壓製,於是他的鋒芒終於無所顧忌地衝天而起。

名劍出鞘,劍氣淩霄。

“你回去吧,好好慎而又慎地思索一番。等你有了決斷,我們再來做個了結。聽說小神行洲萬頃水鄉,一半風光在燒燈台,我會在那裡等你的答案。”

“或許那時你會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結局。”

江影搖落,船頭輕晃,載酒的小桌邊隻剩下了一個人。劍仙仗劍去,被留下的少年仰頭望天,獨自把盞,飲至酒杯乾。

天上一彎月輪,水裡一抹月影,空中禦劍而去的人風華正似月中仙。

照在他心上的,究竟是哪一個月亮?

落愁岩前的矮山上,一名遊魂飄飄而立。

他身著古時的戎裝,容顏俊逸,眉目間卻自有一股輾轉千秋的古韻,頗見滄桑之意。氣度煌煌,似是帝王圖中走下的前朝貴族,又似是邊關上風吹雨打幾千年的銅鑄將軍像。

這樣的人,生來就該立於萬人之上,哪怕淪為孤魂野鬼,也不應當成了侍奉邪神的爪牙。

明月懸第一眼望見十纓時,便如此作想。

而十纓望著他翩翩攜劍而來,隻覺眼前豁然一亮,如月出東山。

“這座小山的名字,是棲蟾丘。蟾者,喻月也。此山,正合適把高懸空中的明月留下。”

十纓微微一笑,衝他開口,話中威脅之意昭然若揭。

明月懸也衝他一笑:“你是誰,擋在我的路上乾什麼?”

“我名十纓,出身逆法度,是要剿滅天人後裔的人。”十纓緩緩道,“同時也是相彆辭的師父……你是跟著他來的吧,他人在哪兒呢?”

白衣青年悠然抱起雙臂,似笑非笑地望著麵前的遊魂,那絕麗的臉上似有一股冰冷的譏嘲。

他看他的眼神,真真切切是看死人的眼神。

“我現在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那麼堵過我路的那孩子現下如何了,你猜不出來嗎?”

十纓原本對徒弟的能力信任已極,就算贏不過眼前之人,也決不至落得個被擊殺的下場,但明月懸眼中的寒意動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