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氣氤氳，佛像兀立，烈火燒肉時發出可怕的焦味。他們還在念：“我本罪身，但以身贖，不辭萬死，祈消己業……”
他們念的就是《非天說罪經》，從那以後夜砂就特彆討厭這東西。
快成人的少年，此刻他的身邊隻剩下一個人了。夜砂趴在沙由刹的背上，明明十分安適，心裡卻突然湧上一陣刺骨的害怕，一下把師父抱得很緊。
“怎麼了？”沙由刹察覺到他的不對。
少年伸手把長發撩到腦後，沉默了一會兒。他本是混了修羅血的夜叉族，滿頭黑發中生了幾束阿修羅的銀發，平日都垂在頰側，有時師父會替他編成辮子。
指如白玉梳，結發垂兩鬢。有時夜砂會想，要是師父能一直給他這樣梳頭，他甘願做一輩子的小孩子。
“我啊，在想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低下頭，往師父耳邊吹了口氣。
沙由刹泰然自若地將他從肩上推下：“那就去抄經。《華嚴經》抄五百遍，應當沒工夫再去想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喂喂！”夜砂躺在竹席上抗議著，“師父至少問明白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不好奇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沙由刹撚著念珠的手微微一頓：“如果你真那麼想告訴我的話，你自然會說的。一個人真正想做的事情是攔不住的——尤其那個人是你。”
夜砂低下頭，緩緩道：“我方才在想，我真的很討厭《非天說罪經》，因為我不喜歡那裡頭的話。我不覺得我們的先祖有什麼不對，誰都想活，想和自己身邊的人一起活下去……倘若萬萬年以前是我在那裡，我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沙由刹的語氣平和依舊：“你前世，前前世，或許真的是無量量劫中那些人之一，經曆百世猶不悔改，也不是沒有可能。”
“為什麼你這麼平靜？還以為師父要訓斥我呢。”夜砂托著下巴。
“凡人心有妄執，在所難免。”沙由刹睜開了眼，卻隻是牢牢盯著膝頭的經書，“你當然可以堅持你的執著，隻是萬萬年前我族那些領袖卻和你不一樣，他們不應該有執著。”
“一個人可以有私心，但一個人若太強，他做的決定影響太多人的時候，便不可以有私心了。”
夜砂盯著師父的側臉，清雋乾淨的輪廓，肌膚明潔，風姿灑然如林下竹。除了那雙生而妖異的血紅瞳眸，他哪裡都不像修羅族的惡神，活脫已是謙謙君子。
小夜叉忽然笑了一笑。
“所以我永遠接不了師父的位子，我不會去當什麼族長。就算旁人再可憐，我也不會為了幫他們傷害師父。師父一根頭發絲，在我眼裡也比旁人的命重要呢。”
沙由刹淡淡道：“又說瘋話，罰你抄經去。一千遍，不許用術法作弊，要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抄。”
遇見師父的那天，偏偏還是在潛離境裡。
夜砂的父母去了，族中幾乎無人願意接手撫養這隻小夜叉。這孩子雖生得嬌小秀美，卻是族中武道天賦最強的小怪物，有夜叉修羅二相。
何況他被他那離經叛道的父母養壞了，為人不慈，不仁，恐怕也是入魔道的命。
無人願帶他走，帶他闖過凶險的混沌海去他方世界，於是他成了被丟下的燙手山芋。
夜砂偷偷溜走了，他想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活下去的。但非天族被天道所棄，常常引來陰煞邪物，命途多舛。他還沒走多遠，就撞上了上古凶獸窮奇。
大風，大雪，凶獸仰天長嘯，轟隆雪如山崩。
未長成的夜叉手腳染血，從半空墜落，嘴裡吐出的血落得像一場煙花。
他摔在雪上，神誌不清，想著就這樣死了也好像沒什麼可難過的，摔死總比被吃掉好，就是太冷了。
背底下的雪寒涼無邊，冷得他又想哭，眼淚又凍在了睫毛下。
就是在這時，他看見了那一道亮麗的刀弧，將凶獸一擊斃命的、冷酷利落而又絕豔的弧。
男人收起刀，撐著傘，將他從雪地上抱了起來。
顯然是沒抱過孩子的人，動作都有些茫然，最後竟輕輕扯開了衣襟，將他貼入自己的懷抱裡。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夜砂昏昏沉沉的想，這裡真暖和啊。
他們認識的第一天，沙由刹給他買了糖葫蘆。在冰天雪地中凍得很是僵硬，需要很用力才能咬開，但是咬破在嘴裡的時候又格外甘甜。
夜砂殺氣騰騰地咬著，一個又一個，嘎嘣嘎嘣。那聲音把一向從容的沙由刹都逗笑了，但夜砂的眼裡卻一直默默地流下淚水來。
“怎麼了啊？”沙由刹小心翼翼地用袖子給他拭淚。
“沒什麼。”夜砂帶著哭腔說。
他惡狠狠地吮吸了一口糖葫蘆的簽子，用舌頭抿住了最後的甜味。
被師父收養之後，他覺得作為非天一族，能夠想象的最好日子也就是這樣了。他不想再理會什麼，隻想就這樣天長地久地過下去。
如果後來沒有遇見改變他命運的那件事，和改變他全族命運的那個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