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更近,死傷更多,慘叫更淒厲,傳到守城之人的耳朵裡,隻覺得心驚膽戰。
戰爭這種事情,即使你取得了優勢,你也不會覺得快樂。
然而當搖光看著天際密密麻麻不斷湧現的蠱兵時,她還是感到了一絲無力。
在這個沒有熱武器和科技的年代,很大程度上人力決定了一切,而在人力上他們實在差了太多太多。
四千敵十萬,一個人要乾掉二十五個人,實在太難了。
她們唯一的優勢就是她們擁有工具,而蠱兵們皆鳧水而來,身上隻有簡易的輕兵器,所以她們必須要把蠱兵們隔絕在城門以外至少一裡的地方,不然近身搏鬥的話,她們毫無勝算。
火焰一團又一團地從空中劃掠而過,帶去一次又一次死亡,西南的夜空也已被火光照亮。
搖光不知道就這樣過了多久,箭一批一批地放,敵軍一批一批倒下,可是很快就有新的箭矢補上,又有更多的敵軍湧現。
搖光有一瞬間覺得這些人就是網遊裡那些沒有意識的小怪,一直被屠殺,又一直不停地刷新,直至玩家死了,它們還是會永恒地存在著。
人,是殺不完的,可是箭卻用完了。
天亮了,又黑了,雙方的對峙從未停歇,左言單膝跪在搖光身後,語氣沉重地說道:“殿下,城中已經沒有箭和火石了,將士們也兩日一夜沒有合眼了,他們也快撐不住了。”
溫陽府從來都不是什麼軍事要鎮,軍備也不過就是做做樣子,物資極其有限,搖光也早就想到物資可能會跟不上,但是她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她壓低了聲音問道:“這是最後一批箭了?”
“是,這是最後一批箭了,射完之後,城裡連一根箭也沒有了。”
“讓周遭其他城池送來。”
“周遭其他城池的軍備物資早就送來了,也已經耗儘了,若非如此,撐過昨夜都很勉強。”
搖光知道左言已經儘力了,這個少年從來沒有失誤過,他說沒了,那便是真的沒了。
她轉身看向遠方,仍然還有蠱兵源源不斷地湧來,同伴堆積成山的屍首略微阻擋了他們前進的步伐,他們卻不為所動,將屍體踢到一旁,一心隻想前進。
十萬蠱兵,經過一天一夜地消耗,已倒下了十之六七,而他們的人未傷分毫。
因為蠱兵雖然勇猛,卻沒有思維,他們不懂得退讓,不懂得戰術,不懂得迂回,不懂得使用工具,所以一旦被人抓住弱點,集中遠攻,也並沒有那麼可怕。
可是那又如何呢,溫陽城中已經沒有箭和火石了,她們失去了她們的優勢。
難道隻有坐以待斃嗎?搖光看了看北方,心裡想到,洛衍書你怎麼還不來,你再不來,我可能要撐不住了。
可是她沒有資格撐不住,身後的城池隱隱傳來婦孺不安的哭泣,滿城牆的戰士都因為她的話在不知疲倦地戰鬥著。
她的肩上擔著的是上百萬乃至上千萬人的性命,甚至還擔著一個王朝的興亡。
她握緊了拳頭,想了許久,終於說道:“箭沒有了,那我們就近戰。”
“殿下!”身旁的將領忙出聲反駁,“近身戰鬥我們處於絕對劣勢啊,勝算極小啊!”
“勝算多少?”
將領沉吟了一會兒,答道:“兩成左右。”
“夠了。”
將領不可置信地看向搖光,搖光淡淡開了口:“不戰,毫無勝算,戰了,兩成勝算,足足多了兩成希望,我們為什麼不戰?”
是啊,為什麼不戰。
搖光接著說道:“箭沒有了,木頭和火總還有,除了弓箭手所有將士每人手持火把和刀劍,出城迎戰。”
“殿下,當真要如此?”將領仍然有些猶豫。
搖光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莫非你還有彆的辦法?”
將領沉默了。
“既然你沒有彆的辦法,便按我說的去辦。如果有士兵不願意出城迎戰,也不用勉強,告訴他們,可以讓他們回家,去見自己妻子兒女最後一麵,然後等著叛軍的鐵蹄從她們的屍骨上碾壓過去。”
女子的聲音冷靜得可怕,闡述著最殘酷的事實,將領打了個哆嗦,忙領命安排下去了。
“左言。”
“在。”
“去找許多許多油和乾草來,越多越好,然後沿著城牆鋪開,把油淋透。”
“是,殿下。”
左言總是遵守她的一切命令。
紅豆總對他說長公主殿下性子純良仁厚,卻一點也不聰明,她總擔心沒人護著她她會被人害了。
可是他卻知道,這個女子不過是懶得與那些她瞧不起的人算計,她心中自有一番天地,這份殺伐果斷哪怕是許多自視甚高的男兒也比不得。
這世上有的人蠢笨,卻工於算計,而有的人聰慧,卻巴不得無憂無慮的過日子。
他很慶幸自己能為她所救,他也很慶幸此時自己能陪著她麵對生死未知。
“左言。”
“屬下在。”
“我們都會活著的,對吧。”
“是的,殿下,我們都會活著。”
搖光聞言滿意地笑了笑,緩緩啟唇:“開城門,應戰!”
那一夜,在很多年後,都是搖光的噩夢,那些鮮活的男兒,明知等待著自己的是死亡,可是他們還是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他們揮舞著火把,他們舞動著刀劍,他們以肉身相博。
他們有的人才十幾歲,還沒來得及享受世間的美好,他們有的人才剛剛成親,新婚的妻子還在家裡等著他們回去,他們有的人剛有了孩子,可能昨日出門前還親了一下他們柔嫩的臉蛋,讓他們等爹爹回來。
可是什麼都沒有了,他們都倒下了,他們揮霍儘了最後的力氣,他們流乾了最後一滴血,隻為捍衛他們身後這片土地,捍衛他們的妻子兒女,和千萬種他們還沒來得及享受的生活。
那時候,搖光厭惡極了犧牲這個詞,她一點都不覺得這個詞美好,她覺得這個詞是世間至殘忍又至無奈。
她親眼看見一個孩子還那麼瘦小,就混在隊伍裡衝了出去,還沒來得及拉住他,他就和一個蠱兵同歸於儘了。
她顫抖著聲音問道左言:“那孩子是誰?”
“那孩子不是溫陽府的人,他說是要來找長公主報恩的,屬下就安排他在投石機隊伍裡裝石頭,但是沒有想到......是屬下失職。”
“他叫什麼?”搖光的手,緊緊攥著劍,骨節處已經泛白。
“好像是姓趙。”
果然是那個孩子,那個一年多以前,自己在來越州的路上從屠夫手下救下來的那個孩子,趙吉。
他果然來找自己報恩了,也真的參軍了,可是他才十一二歲啊。
搖光想哭,卻流不出淚。
所有精兵已經全沒了,無奈之下,弓箭手也不得不操起刀劍衝了出去。
城牆上空空蕩蕩,隻剩下了她們。
“左言。”
“屬下在。”
“本王命令你即刻前往溫陽府府衙,協助安府尹等組織百姓往北撤退,等待陛下援軍。”
“那殿下您呢?”
“本王說過,城在我在,城亡我亡,除非我死,我不會放棄這座城門。”
“殿下……”
“這是軍令。”
“是。”
單膝跪在地上的少年抬起了頭,直視著那個女子,他其實從未直視過她,她唇角帶著笑意,背後是火光燒掠夜色,她仿佛就是這個世間的救贖。
“快去吧。”
說完,搖光背過了身,聽到左言離開的步伐,她微微鬆了一口氣。
她看著這片戰場,己方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而蠱兵大概還剩三萬有餘,她已經沒有人了,也沒有工具了,而身後整座城的百姓還在指望著她的庇護。
搖光沿著城牆,將城牆上用來照明的火把一個一個撥倒,火把一倒地,火舌舔過油麵和乾草就開始肆虐起來,她一路走著,火焰在她身後燃燒出一條迤邐壯闊的路。
城牆高而厚,星星之火根本無用,她必須要引燃城牆每一個角落,才能確保整個城門可以燃燒起來,從而形成火牆,把蠱兵阻隔在外。
而火牆到底能攔住多少蠱兵,她也沒有多少把握,她隻能儘可能地消耗掉他們的兵力,為城內百姓的轉移和洛衍書的救援爭取更多時間。
她自私又怕疼,她一點也不想犧牲,可是能怎麼辦呢,隻有她一個人了呀。
點燃了所有火把,火焰包圍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宮殿著火時。
隻是那一次洛衍書來得及救出了她,而這一次,她可能等不到他了。
騙子洛衍書,說好會護她一世周全的。
她一邊罵著洛衍書,一邊努力小心翼翼地避開火舌,一步一步往樓梯處挪去,她一定要走出去,她一定要好好活著,然後好好罵洛衍書一頓。
城門火光衝天,護佑住了一城百姓,照亮了整個西南夜空。
剛剛騎馬離開的少年,回頭一看,立馬變了臉色,調轉馬頭,往城門奔去。
而已趕至北門之外的洛衍書,也看到了西南的火光,心中升起了不好的感覺,全然不顧身上的傷口,也將馬騎至最快朝火光處飛奔而去。
他們心裡隻有一句話。
搖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