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耀在宮廷的廊道上飛奔。
他先是跑掉了自己的鞋,接著連襪子也跑掉了,他頭上戴的冠冕,腰上係的玉帶,也很快掉在路上,但是他什麼都顧不上。
他拚命拚命地跑,像多年前的那個晚上那樣。
與當年不同的是,當年他是漫無目的地奔逃,期盼著有誰能救救他,而今晚,他知道他應該向誰求救。
“太傅!太傅!”
“姑姑救我!”
劉耀終於跑不動了,他跌在洗女的宮殿門前,一點點向前爬,他的身後,無數的火光在向他靠近,到處都是嘈雜的人聲。
“陛下!”一聲悠遠蒼老的呼喊。
是他們來了。
他們要將他交出去!
交給席獻!
就像當初父親死了,宮人和大臣把他交給安王一樣!
火光映天。
“姑姑救我!”劉耀淒厲的聲音在洗女緊閉的宮門外響著。
大殿漆黑,洗女孤坐在殿前,一燈如豆,照亮了她手裡的新卷。
這是新出的《拚音字典》第一冊注解,上麵是一百個字的音、形、意、詞,目前還沒有最終定稿,她手裡的是內部待批閱版本,上個月剛出,陸瑤往手下各處的人手裡都送了一些讓她們給給意見,送到她手裡的時候還泛著新製的墨香。
洗女拿著一管筆,邊看邊在上麵寫一些意見,時而蹙眉時而舒展,不管門外的聲音如何嘈雜絕望,手裡一管筆始終握得穩穩的。
“這燈氣都快沒了,這麼看書,眼睛會壞的。”
阿茉拿著一隻竹管進來,給她將不老燈的氣管換過氣,殿內的燈光驟亮。
不老燈是丹術班的人從川蜀弄回來的好東西,她們在那裡煉井鹽,鑿至深井下時,井中有氣,點之可燃,當地人不知道是氣的原因,常常往裡扔火,待井內炸過之後,以竹管取火,其火可以燃上一天一.夜而不滅。
陸瑤火井之中不是神異,而是有火氣,讓丹術班的學生和墨子班的學生合作,引氣出井,以竹管傳輸並密封,做出了這方便好用的不老燈。
在江右,這樣的一盞不老燈要賣五百金,隻有富豪可得。
但是江右豪族不知道,在江北和建康,早在三年前,就有十金一盞的不老燈售賣,耗換的火氣竹管一金一個,隻是隻賣給有本地戶籍的百姓,且隻準百姓家自用,限額,用之前還要進行培訓。
而川蜀之地,更是家家戶戶通火氣,不止用不老燈,還用不老火,每月交上很小的一筆錢,就可用火氣燒飯做菜,比上山砍柴方便輕鬆百倍。
她在北地,但是前往淮南貿易城的商人當然不會忘記用這南方的好東西討好劉耀,於是這燈就送入她宮中來了。
每每看著自己桌邊一捧燈光,洗女就想,這天下之主的位置,隻該她的女君去坐。
燈光照亮了洗女手裡的書,也照亮了她低垂的眉眼。
阿茉換好燈,低聲道:“洗女,劉耀在外麵喊了快半刻了。”
頓了頓,望著洗女深沉難辨的臉色,她繼續說:“女君交代,若劉耀可用,可留他一命,但是一切以你的安危為重。”
洗女“嗯”了一聲,繼續低頭為新書做批注。
阿茉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殿後有細碎而整齊的腳步聲和鐵器摩擦聲響起,而後又安靜下來,看不出任何異常。
洗女當初是孤身進的這北帝宮中。
但是劉耀不放心洗女的安危,特地調撥五百金吾衛在她宮殿附近守衛她的安全。
劉耀以為這五百金吾衛是聽他的話替他守護她,怕他們不夠儘心,常常反複對這五百人耳提麵命。
實則這五百金吾衛真正效忠的人是她——這是陸瑤留給洗女的保命牌,費儘心機從江北調來的胡漢混血好手,留在北宮唯一的目的,就是保護洗女的安全。
而除了陸瑤留給她的保命牌,洗女自己也早已將宮中禁軍和金吾衛全部握在了手裡,她和劉耀一起出現在宮中禁軍和金吾衛統領麵前發令,她敢保證,這兩大統領絕對是聽她的,而不是聽劉耀的。
那個暴戾的傻孩子,他的恐懼和不安就像一把刀,而他是握著刀的幼兒,幼稚茫然中不知會將刀刺向誰,也許是他自己,也許是彆人。
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包括他自己。
他可能沒有什麼惡意,隻是坐在了不適合的位子上,掌握了不適合他的權柄。
門外,劉耀的聲音喊啞了,趴在地上抱著臂涕泗橫流。
洗女終於放下筆管,沉聲道:“開門。”
吱呀一聲,宮殿的大門打開,劉耀在淚眼朦朧中抬眼,看到他的太傅提著不老燈向他走來,每一步都走得那麼穩。
“嗚嗚嗚……”他像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一樣,一隻手伸向洗女,一隻手指向身後,鼻涕和著眼淚開口:“姑姑,他們來了,席獻來了。”
“我知道了。”洗女將他拉起來,讓宮女拿來水和帕子為他擦臉換衣服。
劉耀在換洗過後靠坐在洗女身邊的矮榻上安心地睡過去了。
洗女低頭在紙上寫下給宮中金吾衛的命令。
“讓他們行動吧。”
宮城外,滿平城的朝臣都陷入了惶恐中。
北帝暴戾,欲殺大司馬,卻又沒能殺成,將他放出了宮城。
席獻出宮後,連衣服都不換一件,即刻騎快馬出了城——然後,就調兵將京城圍了。
要知道,他的家小和兩千親衛以及一乾副將府官等可全都還留在城裡啊!
他將京城一圍,等於是直接放棄了那兩千多人的生命,因為京城內憤怒的百姓和大臣絕不會放過他們的。
城中的人罵死了席獻的冷血無情,但是在最初的憤怒過後,竟然沒有人去動席獻的家屬了。
因為整個京城的人都想起了上一次京城被圍時經曆的事情。
沒有人想再經曆一次被圍的日子,缺水斷糧的痛苦回憶至今仍折磨著某些人。
但是上一次,他們最終獲救了,席獻救了他們。
可這一次,他們再沒有下一個席獻了,席獻就在外麵,是圍他們的人。
席獻擔任大司馬近十年,統管全國兵馬,除了宮城中的金吾衛和禁軍不歸他管,其餘全國各處將領軍士,都歸他屬下,更何況,他還有兩個身為地方大員的好兄弟:餘也加和甫敢先。
這兩人一人為雍州刺史,一人為司州刺史,總覽一方大權,在地方上都是無冕之王。
有這兩人在地方上和他呼應,整個平城之中,誰能和席獻抗衡?
平城中人飛快地想明白了局勢,於是像被割倒的麥子一樣齊齊倒向席獻這邊,都不需要席獻在城外喊話,城裡就有高官大臣為他送去了投效書:
“大司馬一生忠貞,實在是被奸人所害,才到現在的地步!大司馬放心,我等一定為您鋤去陛下身邊的奸人,等我們除了奸,再迎大將軍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