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是水滴斷斷續續滴落在水中的聲音,一滴一滴，卻一直沒斷。
是洗手間的水龍頭沒有擰緊嗎？
王秀芝恍惚想著。
她混亂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然後便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片水麵上,她低著頭，水中倒映出她茫然而狼狽的模樣來,腳下有一圈圈的漣漪蕩開去。
滴答——
又是水滴落在水中的聲音,王秀芝下意識抬頭環顧四周,然後便看見遠處的水麵上，有一道纖細單薄的身影站立在那裡。
那是個臉色慘白的年輕女孩,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裙子緊緊的貼在身上，整個人就像是剛從水裡邊被人撈起來的一樣，不斷有水珠從她的頭發、指尖處滑落滴在腳下的水中,發出滴答的聲音來。
她就站在那裡,目光直勾勾的看著王秀芝,眼神極為悲傷，眼中似有千萬句話想對她說一樣。
“湘……湘？”王秀芝喃喃，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可置信。
湘湘,程湘,這個女孩的模樣,赫然和她女兒的樣子一模一樣……不，不是模樣,這就是她的女兒，是她的女兒！
“湘湘！”王秀芝的臉上就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她下意識的大步朝著女兒走去，嘴裡則是小心翼翼的喊道：“湘湘？湘湘？是你嗎？湘湘？”
她腳下步子不自覺加快，到最後幾乎是在跑了,她迫不及待的朝著自己的女兒跑去。隻是奇怪的是，不管她怎麼奔跑，她和程湘之間的距離卻沒有絲毫的變化，仍然是那個距離。
王秀芝愕然的停下腳步。
程湘一直沒說話，她隻是用那中悲傷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母親，身上的水不斷的往下滴落。
王秀芝眼眶通紅，淚水大顆大顆的往下掉，哽咽的問：“湘湘！你為什麼不說話？這麼多年，你到底去了哪裡啊？你知不知道媽媽一直在找你？我很擔心你，你這個死孩子，要去哪裡為什麼不跟媽媽說，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就走了，媽媽想找你都找不到……”
兩年啊，從女兒消失到現在，她一直在找她啊，可是一直都沒找到。
“你到底去哪裡了啊？”她哭著問。
四周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起來，程湘站立在水麵上的身影逐漸消失，王秀芝著急的喊道：“湘湘！湘湘！你要去哪裡，湘湘……”
“湘湘！”
王秀芝猛的從床上坐了起來，四周極為安靜，隻能聽見她劇烈喘息的聲音，這讓她一時間有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茫然。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環顧四周，才想起來自己是在b市的一家小旅館。
很便宜的一家旅館，一晚上隻要一百五。
深夜的溫度有些低，她的臉上冰冰涼涼的，她伸手摸了一把，頓時在臉上摸了一手的眼淚。
王秀芝擦了擦臉上的淚，喃喃道：“剛剛那是夢嗎？”
可是那個夢，未免太真實了，她現在仍然能清晰的回憶起夢裡女兒湘湘的模樣，湘湘的臉色那麼白，看著她的眼神那麼哀傷，就好像有什麼話想跟她說一樣。
叮鈴鈴——
放在床頭櫃上充著電記得手機突然響了，王秀芝回過神，將電話接了起來，“喂……”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電話那頭的人聽到了，安靜了一瞬，才開口喊道：“秀芝。”
王秀芝頓了頓，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不好看，她皺著眉，極為冷淡的道：“程文……你有什麼事嗎？”
程文，她的前夫，也是湘湘的親爸爸，他們兩人在前年離了婚，算起來，也快有三年了。
程文歎了口氣，道：“我昨天在b市出差，好像在人群裡看見你了，你現在在b市嗎？”
王秀芝一頓，而她這片刻的停頓也讓程文知道了答案。
“你還沒放棄嗎？”程文歎道。
王秀芝冷笑，道：“你以為我是你嗎？無情無義，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會放棄，我和你不一樣，隻要一天沒找到湘湘，我就一天不會放棄的，我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女兒的！”
程文走到窗邊，看著外邊底下馬路上的行車，低聲道：“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放棄，也不想做你口中的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可是秀芝，已經十五年了，湘湘已經失蹤十年了，十五年的時間，已經夠了，就連警察都放棄了，你又能做什麼呢？”
十五，那不是短短的一年兩年，而是整整十五，一個人的人生又有多少個十五年呢？
“你為了找她連工作也不要了，一年到頭都輾轉在全國各地……你現在已經五十八歲了，不是二十八歲，你難道要為了湘湘將自己的一輩子全搭進去嗎？”他苦口婆心的勸道。
聞言，王秀芝的表情有些恍惚，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低聲道：“程文，我不像你，你能放棄湘湘，我卻放棄不下，而且……”
她笑了下，道：“如果連我都放棄她了，那麼這世界上，真的就再也沒有人會去找她了。”
警察早就放棄尋找了，十五年的案子，就連那個孩子的親生父親都放棄了，又有幾個警察願意一直找下去呢？王秀芝害怕，她害怕自己放棄了，放棄之後再感受到新生活，便會將她遺忘了，到那時候，真的就再也沒有人會去記得自己的女兒，記得自己的湘湘了。
“我不想，我不想這樣。”
程文長長的吐出口氣，道：“你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你如果放棄，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的。而且，十五年的時間，湘湘怕是早就……”
早就出了什麼意外……
隻是，這話他卻沒有說出口來，即便他要說的話兩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一旦開口說出來，就仿佛那個孩子，他們所疼愛的那個女兒，是真的在他們看不見的一個地方出了什麼事。
程文即便是放棄尋找了，也不願意真的將這話說出口。
隻是，即便不說，他們夫妻兩，甚至警察那邊，也大概心裡有數——十五年的時間，一個人完全音訊全無，一點消息都沒有，很大的可能，就是這個人出了什麼事，早就已經死了。
以前王秀芝是絕對不願意去想這個可能的，似乎還抱著小小的期待，期待著那孩子隻是叛逆期到了，離家出走了，隻是離家出走的時間有些久了而已。可是此時此刻，她腦海中卻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夢。
“程文，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她突然說。
程文一愣，旋即問：“什麼夢？”
王秀芝靠在床頭，睜著眼睛看著頭頂的天花板，輕聲道：“我夢到了我們家湘湘，她身上全都是水，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她站在那裡，就那麼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像是要跟我說什麼一樣……”
“程文，湘湘也許真的死了。”她有些茫然的說道。
說完這句話，她似乎也失去了周身所有的力氣，怔怔的靠在床頭上。
十五年前，她的孩子程湘不過十六歲，還在讀高中，而後在某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根據她所留下的一些訊息，警察們猜測她是去跟網友見麵奔現了，後來大家傳著傳著，就變成了她跟誰誰誰私奔了。
“……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乾私奔這中事情了，也不是不要臉，程家人還一直說那孩子多乖了。”
王秀芝很多次聽到鄰居們私底下這麼議論，語氣中充滿了不屑與鄙夷，這讓她頗覺得有些難堪，但是她卻一直相信，她將湘湘不是那中人。就算是現在，也一直這麼相信著。
她的湘湘，不會是那樣的人。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兒，好一會兒程文的聲音才繼續響起，他說：“你如果堅持要繼續找下去，我不會攔著你……我昨晚給你轉了一筆錢，你年紀也不小了，在路上的時候，也不要那麼苛待自己，對自己好一點。”
他還記得以前的王秀芝，那時候的她毫無疑問是許多男人心目中的女神，個子高挑，長得漂亮，氣質還好，站在那裡就是一道吸引人注意的風景線。
可是現在的王秀芝呢？
多年的尋找讓她變得比同齡人更加衰老落拓，明明才五十八歲，卻像是個六七十歲的人，為了省錢有時候她寧願住在天橋底下，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分來花。這十五年的時間，她大多數都是這麼做的。
以一己之力在這麼大的z國尋找一個人，那真的是太艱難了。
程文和她一起找了十三年，終於在十三年的時候，他選擇了放棄。可是，他放棄了，王秀芝卻不願意，她仍然固執己見，堅持要繼續尋找自己的女兒。這也是他們夫妻兩離婚的原因。
王秀芝道：“如果湘湘真的死了，那我也要找到她，去把她的屍骨帶回來，我不能讓她一直在外邊流浪！”
她的語氣有些難過，但是更多的卻是堅定。
——她會繼續找下去的，也許有一天，她會死在這條路上，但是她不會放棄的，她永遠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女兒。
***
因為早上和程文的那通電話，王秀芝的情緒有些低落，她去洗手間洗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滿臉淚痕，眼睛通紅通紅的。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喃喃道：“果然已經不年輕了啊。”
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認真的看過自己了，四十多歲的時候，她的頭發都還是烏黑亮麗的，幾乎都看不見什麼白色，可是現在卻是白的多黑的少，臉上更是一條條的皺紋，看上去真的是又老又醜。
王秀芝無所謂的笑了下，洗漱完去樓下退了房，買了兩個素包子，又拿著照片開始詢問街上的人，主要詢問的還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
“您好，請問您看見過這個女孩嗎，她有這麼高，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梨渦……”
十五年的時間，滄海桑田，就算有人真的見過程湘，怕是也早就不記得了……不過，也許就有誰記憶好，還記得她呢？王秀芝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隻是，從十五年前到現在，王秀芝從來沒有聽到那個她想聽到的消息。
又一次的無功而返，王秀芝買了一桶泡麵，厚著臉皮去一家餐館要了一點熱水，泡了一碗麵吃了——她一天差不多隻吃一頓。
她以前也算小有存款，隻是十五年的時間一直都是隻進不出，她已經沒有多少存款了，現在是能省則省……今天天氣很暖和，晚上也不冷，她也不想去旅館住了，一晚上一百多了，她能吃好多頓的泡麵了。
若是十五年前認識的那些人，看到現在的我，怕是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吧？
她心裡默默想著。
就算是她自己，如果有一天有個人跟她說，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每天精打細算的隻吃一桶泡麵，她絕對會認為對方是瘋子。
像個流浪漢一樣的蹲在天橋底下，她翻閱著b市的地圖，思考著明天該去那片地區，想著想著，她歪著頭倒在地上就睡著了——這麼多年，她早就練就了一身隨地睡覺的本事，哪裡像以前那樣，還要睡軟床了。
她已經徹底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了。
這一晚，王秀芝又做了夢，和昨晚一樣，她夢到自己站在一片浩瀚無際的水麵上，湘湘全身濕漉漉的站在遠處，身上不斷有水往下滴，和昨晚那樣，湘湘還是一直不說話，隻是默默的盯著她看，眼中的神色卻像是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一樣。
“湘湘，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她想這麼問，可是還沒來得及，她就再次醒了過來，人躺在天橋底下。恍惚中，鼻尖似乎還能聞到那股濃鬱的水腥味。
而接下來的時間，王秀芝幾乎是天天做這個夢，夢境每次都一樣，一片看不見儘頭的水麵，站在水麵上看著她的湘湘，每次她都在這樣的夢境中醒來。
王秀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但是她恍惚中有了一中念頭——也許，這是她家湘湘想要對她說些什麼。隻是，湘湘到底要跟她說什麼，她卻完全想不到。
懷著這樣苦惱的情緒，王秀芝白天仍然還是在b市這座城市尋找著，b市很大，分好幾個區了，她每天這樣找下來，一步一步走過b市大大小小的街頭。
再一次的，她攔住了一個路人，將手裡的照片遞了過去，道：“您好！請問您見過照片裡的這個女孩嗎？她叫湘湘，在十五年前也許來過這裡……您有印象嗎？”
“唔……”
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手裡的照片接了過去，王秀芝抬起頭來，看見了一張極為年輕漂亮的臉，她頓時一愣。
——她怎麼記得，自己剛剛攔下來的是一個老大爺？
王秀芝的表情有些失望，因為眼前的人太年輕了，十五年前還是個孩子了，怕是根本不記得遇到過哪些人。
就在她這麼想著的時候，卻聽見眼前的人瞥了一眼照片，語氣淡淡卻帶著篤定的開口道：“這個人已經死了，你不用再找下去了。”
王秀芝猛的抬頭看向她，下意識的問：“你怎麼知道的？你在十五年前見過她？”
隻是可惜，對於她的問題，眼前的人似乎並沒有回答她的想法，而是用一中頗為奇怪的眼神上下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的道：“你身上的氣息……”
“你去過青靈山的觀音廟？”她突然問。
王秀芝愣了一下，問：“你怎麼知道得？我前兩天的確去了一趟青靈山，聽說那裡的菩薩很靈，隻要誠心，菩薩就會視實現你的心願……”所以，即便她根本不相信，卻還是去拜了。
王秀芝眼前的人……也就是薑葉微微笑了下，道：“因為你身上沾著那家夥的氣息。”
看來這個老婦人會遇到自己，並不是什麼偶然，而是某個“靈”背後做了什麼。
這麼想著，薑葉上下打量了眼前的這位老人，尤其是看了看對方的麵相——她雖然相麵之術不怎麼擅長，但是卻還能看出一些東西來的，譬如眼前這位老婦人中年喪子，是一身漂泊，孤苦無依的命。
所以，那家夥讓她遇見自己，是想讓自己幫她？
王秀芝可不知道薑葉心裡在想什麼，她隻覺得眼前這個漂亮女孩子說的話有些奇怪，什麼叫她身上沾了那家夥的氣息？她身上難道有什麼味道嗎？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不是見過照片上的女孩？”她按捺住心裡的急切，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那麼急切，道：“這個回答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照片上的認人是我女兒，她已經失蹤十五年了，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找她！如果您知道什麼消息，求您一定要告訴我！”
薑葉看了她一眼，道：“我沒見過她，十五年前，我並不在b市。”
聞言，王秀芝眼中的光瞬間就黯淡了下去，見狀，薑葉又再次開口，道：“雖然我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在那裡，但是我卻有辦法能讓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王秀芝猛的抬頭看她。
薑葉轉身往一個方向走去，道：“你跟我來。”
王秀芝臉上神色變幻，有些猶豫，她和薑葉不過一麵之緣，可以說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就這麼跟對方過去，總讓人心裡覺得有些不安穩，要是這個女孩是壞人怎麼辦？
不過，她轉念一想，自己現在不過是個糟老婆子了，無錢無勢也無貌，唯一值錢的也隻有這一條命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值得對方騙的。
這麼想著，她心裡便定了定，抬頭看了一眼薑葉的背影，咬了咬牙，還是跟了上去。
——她實在是太想知道女兒在哪裡了，十五年的尋找，早就讓她疲憊不堪了，隻不過是對女兒的愛一直支撐著她，她很累，很累很累，所以就算隻是小小的一個可能，她也想抓住，即便對方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欺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