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字頭的列車就是緩慢, 飛機起飛便落地的時間,硬是晃晃悠悠走了一整晚。座位早已經被中途上車的主人奪回,夏夢與官泓依偎著度過了後半夜。
太陽剛一出來, 車廂裡便來來回回都是前去洗漱的人。夏夢也拿著牙刷毛巾過去隨意撈了兩下, 回來的時候,官泓正對著一麵小鏡子梳頭發。
她倚著車廂看得直笑,臉上是一副老母親的笑容。他覺察到之後抬眼看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說:“商業談判前也沒這麼緊張。”
夏夢哼笑出聲, 過去拿毛巾往他肩上一掃,說:“去洗漱吧,人少點了。”官泓嘴上答應著, 卻遲遲不動,遲疑著:“不然我還是下車再去吧?”
夏夢知道他是潔癖犯了,自認識以來, 就很少見到他會在公共場所解決生理問題。昨晚到現在他都沒喝水, 就是想將這一次劫難躲過去。
夏夢睨他一眼, 說:“你還真是個少爺。”拉著他起身,說:“走走走, 現在列車上的廁所不要太乾淨, 你這樣憋著是很傷身體的。”
官泓還在猶豫, 夏夢說:“一會兒下車出去, 我媽來接, 沒空跟你先去找賓館。你萬一路上憋不住怎麼辦, 還是你想一到我家就找廁所?”
官泓一怔,扭頭看著抵著他腰的夏夢:“你媽來接,之前怎麼沒告訴我?”這樣的話,確實是要提前解決好一切了,他可不想第一次上門就出醜。
夏夢說:“我也是剛剛知道的,我表哥打電話過來的,說我媽喊他來接。她恐怕是太想會會你了,不放過任何一個你出現的細節。”
出了站台,夏冰果然在。他長得高大,起碼比旁人高出一頭,夏夢長得過分漂亮,不化妝也紮眼,兄妹相認隻是分分鐘的時間。
過年是牌友的天堂,夏冰原本是閒不下來的。況且家裡的破爛五菱也被人扣下抵了債,哪裡還有車子供人驅使。
隻是聽說是表妹,他才肯放下手裡的牌。上回她悶不做聲打的二十萬幫了大忙,夏冰心裡很是感激,而另一方麵,他其實挺怕這個妹妹的。
夏冰於是租了車子去接姑媽,又開了十來分鐘趕到車站。路上問夏美娟自己親妹是不是跟著一道回來時,夏美娟支吾:“沒,倒是有個男的跟過來。”
“男朋友啊?”夏冰琢磨著:“夢夢過完年都二十六了吧,是該談了。”
夏美娟聽著便氣不打一處來,說:“什麼男朋友啊,就是普通朋友。大過年的,來我們這兒玩,死丫頭要我好好招待他,又不是當官的,有什麼好巴結的。”
夏冰知道她這是避嫌,怕旁人說閒話,吐吐舌頭笑,說:“是是是。”
看見真人,夏冰怔了怔,心想這人不僅長得好,氣度儀態更是不凡,一身西裝明顯就是高級貨。他向夏美娟使眼色:“說不定還真是當官的。”
要是夏冰知道,這人就是阻礙夏夢給他貼錢的罪魁禍首,或許能把腸子悔得青了,更不會在此時不遺餘力地奉承道:“阿姑,我覺得這女婿可以。”
夏美娟也已經看到他,五官精致,個頭很大,自己侄子是公認的長得好,跟他一比簡直有雲泥之彆。她扁了扁嘴,言不由衷:“就那樣吧。什麼女婿,普通朋友!”
夏夢這邊也看到人,先下意識掙脫了官泓牽著的手,保持一段距離。官泓瞥了她一眼,想到女方家都相對保守,隻是有些埋怨地哼了聲。
兩方見麵,氣氛還算不錯,夏夢給夏美娟和夏冰介紹,說:“這是官泓,我……朋友。官泓,這是我媽,還有我表哥夏冰。”
夏冰自然熟地跟官泓握手,說:“久仰久仰。”
官泓一怔,問:“你認識我?”
夏冰搖頭:“不認識!但是一回生二回熟嘛,在家靠兄弟,出門靠朋友。”
三言兩語把人說得一愣一愣的,夏夢在一邊忍不住笑,說:“哥,你到底有完沒完,能不能先讓人回家,這兒風這麼大,你不冷我還冷呢。”
夏冰說:“對對,有話回家說,我就是太激動了。”他拖著官泓往前走,官泓還要拖箱子,夏冰一把搶過來,說:“你是客人,你打前,臟話累活都我來。”
夏冰開車,一路上就沒停過嘴,一會兒問官泓做什麼的,一會兒問他過來待幾天,再過一會兒,問他和夏夢怎麼認識的。
夏夢說:“你話有沒有這麼多啊?”
夏冰扭頭看她眼:“害什麼羞啊,反正以後也要交代的。”
直到夏美娟哼了聲,夏冰這才縮縮脖子閉了嘴,趁著紅燈給官泓發了一支煙。官泓起初沒接,扭頭看了夏夢一眼,問:“能抽嗎?”
等她同意才接過來,夏冰直樂:“這是不是就叫妻管嚴?”
駕駛位座椅被人從後踹了腳。
夏冰咧著嘴,說:“姑,我這車是租的!”
小城市,路上不堵,抽根煙的功夫就能從城南趕到城北。官泓剛剛將煙掐了,嚼口香糖,夏冰已經解了安全帶,說:“到了。”
官泓第一次到夏夢家裡,很是好奇地將周邊一一看過來,房子是老式的住宅樓,臨街,正麵一個橫跨城河的拱橋,車來車往。
老小區,沒有電梯,儘管隻有五層,缺少鍛煉的夏冰和夏美娟都爬得氣喘籲籲。官泓一人拎著行李跟後麵,跟時不時回頭的夏夢擠眼睛。
她家裡的裝修也是上個世紀的風格,暗淡的大理石磚上滲著水汽,四麵的白牆都因為此地過多的雨水留著斑駁的痕跡。
官泓隨夏冰將行李放在門口鞋櫃旁邊,夏美娟給每人都拿了一雙拖鞋,唯獨輪到夏冰時什麼也沒有。
“回去吧。”夏美娟說:“你爸媽等著你吃飯呢。”
夏冰揉著被行李壓痛的手,說:“阿姑,你這就是名副其實的過河拆橋啊。”夏美娟兩眼一瞪,將他打出門。
夏冰還厚著臉皮地探頭進來,跟官泓打招呼:“下次聊。”又看向夏夢:“上次那錢,謝了,我一定想辦法還你。”
夏夢沒打算相信,但聽見這話還是挺欣慰的:“知道了。”
大門關上,略顯手足無措的三個人,沒了夏冰,越發顯得夏美娟今天話少。
她搓了搓手,半晌,向著夏夢道:“我去燒早茶,你跟你朋友坐一會兒。”
說完也不等人答複就往廚房走。
官泓看到她腳上趿的一雙已經穿了底,他跟夏夢腳上的卻是嶄新的。
夏夢正問著:“要不要去我房間看看?”
官泓方才回過神,笑著看向她眼睛,說:“好啊。”
據夏夢說,這間房子是夏美娟沒下崗前單位自建的,雖然房型裝潢都過時了,但對母女倆來說,空間還算寬敞,地點也很便利。
九十來平米的房子,兩室一廳,粗看還算不錯。然而夏夢的房間通著陽台,因為更加靠近那座橋,稍一有車子碾過,就分外嘈雜。
官泓隻是靜靜站了會,就已經覺得耳膜難受,偶爾一輛拖拉機突突突過去,連同地板都被連累得共振……這教人怎麼入睡。
不管夏夢把自己的生活描述得多麼樂觀,就官泓所見所聞來看,他的一顆心揪緊著,心情早被這貧瘠的物質條件弄得十分低落。
唯一覺得欣慰的是夏美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不近人情,儘管她在火車站偷著打量自己時的眼神仍存陰鷙,但他寧願想象成那是因為護女心切的排斥反應。
而每個人的記憶總是偏向於為自己掩護,夏美娟或許不像夏夢描述的那樣暴力。即便曾經有過出格的行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夏夢都已經決定要選擇原諒,重塑母女關係,他沒有理由在這種時候潑上冷水——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已經有人保護,不會再被輕易欺誨。
夏夢不知道官泓的心思已經百轉千回,想到如何遠的地方,坐到床上,兩腿懸空著踢來踢去,問:“要不要過來坐?”
官泓看過簡易書架上寥寥幾本工具書,又打開櫃子,發現裡麵隻有幾套洗得泛白的校服和不多的休閒裝。
此刻何止隻是想跟她靜靜呆著坐一會兒,他更想將她抱在懷裡,好好地親一親。可惜一隻手剛剛勾起她下頷,門口有人說話。
兩個人立馬迅速分開,夏美娟站在門邊,臉上有點訕訕的:“夏夢,你出來一下,有點事喊你幫忙。”
夏夢隨夏美娟走到廚房,夏美娟將一盤茶葉蛋放到她麵前,說:“吃幾個就剝幾個,怕人嫌我手臟,你來。”
夏夢咕噥著:“誰吃誰剝好了。”被夏美娟剜了一眼,她隻得噤聲,洗過手,拿起一個茶葉蛋敲得更碎,慢慢剝起來。
紅棗湯在鍋內煮著,散出甜絲絲的氣味。夏美娟過去把火關小一點,又從碗櫥裡拿出勺子,打開蓋子將之攪了攪,甜膩的氣味更濃幾分。
他們這邊有過年留人吃茶的習俗,不是正兒八經的茶,通常都是一碗紅棗,一碟茶葉蛋,講究的人家還有會些小點心。
來拜年的都要停腳歇一歇,吃一點。夏夢小時候出去拜年很老實,乖乖把分到自己碗裡的吃乾淨,往往飯還沒吃著,水已經喝飽了。
夏夢做事慢條斯理,夏美娟看得難受,說:“你動作就不能利索點,從小就這麼磨磨蹭蹭,要我,三下四下就弄好了。”
夏夢將一枚煮得渾身花斑的茶葉蛋扔進碗裡,說:“反正沒什麼事,就慢慢弄唄,你要我快,也能快得起來。”
夏美娟扁了扁嘴,踟躕幾秒還是問出來:“你那個朋友做什麼的?”看衣著舉止都是很斯文的,讓人不由得好奇。
夏夢睨她一眼:“做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