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2)

陸湘是被爭執聲吵醒的。

又尖又細的聲音,帶著歇斯底裡的意味,最是鬨心。

睡是睡不下去了,陸湘在被窩裡喊了一聲,外頭盼夏聽見了,端著水盆進來又默默退下。姑姑不喜歡彆人在她房間裡呆著,敬事房的人都知道這規矩。

伴著吵鬨聲,陸湘坐在鏡子前,細細描摹一番,雪白的肌膚被塗抹得蠟黃,緊繃的眼角劃出些許細紋,光滑的臉頰上多出幾點黃斑。片刻過後,鏡子裡的人又變回了敬事房的陸湘姑姑。

吵鬨聲越來越大,把陸湘僅剩的一點困意悉數趕走。

她換上暗紅色的宮裝,梳上最老氣的發髻,不緊不慢地出了房間。盼夏見她麵色不虞,跟在她身後低聲道:“外頭是尹才人。”

陸湘頓時了然。

尹才人比鄭采女早半年進宮。與鄭采女的嫵媚妖嬈不同,尹才人生得小巧玲瓏、楚楚可憐,明明比鄭采女還大兩歲,瞧著頂多十五六。

就是這麼個看起來楚楚可憐的小白兔,卻是宮裡出了名的炮仗,除了在皇後和貴妃跟前規矩些,彆的嬪妃都不放在眼裡,跟好幾個人吵過架。

“……尹才人,咱們敬事房隻是把各宮娘娘小主的綠頭牌呈給陛下,陛下要翻哪塊牌子,做奴婢的怎麼管得了?”

尹才人品階雖不如王德全高,可她是皇上的女人,品階再低也是主子,她衝到敬事房來嚷嚷,王德全自然要出來應承一二。

“知道自己是奴婢,還敢頂撞我?”

尹才人這邊氣焰囂張,王德全皮笑肉不笑道:“不敢。”

“說得好聽!四月我侍寢三回,鄭絲竹侍寢二回,五月我侍寢四回,鄭絲竹侍寢一回,六月我一回都沒有,鄭絲竹侍寢三回,這月過了一旬,我還是沒侍寢,她鄭絲竹都侍寢三回了!”

陸湘秀眉一挑,對這尹才人高看一眼。

宮裡人都傳尹才人不知深淺,得罪人渾不知,眼下這麼一分說,顯然人家並不是來敬事房無理取鬨,一是一二是二說得有理有據。

王德全在敬事房掌了十年的舵,自是不會在一個才人跟前露怯,意味深長道:“聖心難測,主子萬歲爺要翻誰的牌子,不是奴婢們能乾涉的。”

這話一出,便有小太監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小聲嘀咕起來:“失寵了怪到咱敬事房頭上,什麼玩意兒?”

“侍過幾天寢就到敬事房撒野來了。”

“可不是麼?冷宮裡住的哪些哪個不是侍過寢的?”

“誰在說話?給我站出來!”一聽到人說失寵,尹才人氣得身子發抖,目光在院裡的太監宮女掃過,方才竊竊私語的人頓時噤了聲。

王德全依舊看著客客氣氣的,說的話卻一點也不客氣道:“若是才人覺得敬事房辦砸了差事,大可去皇後娘娘跟前分說,是非曲直自有娘娘聖裁。”

“你少拿皇後娘娘壓我!”尹才人毫不示弱,目光轉向陸湘,“滿宮的人都說敬事房的陸姑姑處事最公道,我倒想聽聽,姑姑怎麼看?”

尹才人既點了陸湘的名,陸湘自是要說兩句。

“敬事房一向按規矩做事,誰的牌子翻得多,誰的牌子翻得少,這都是主子的心意,哪裡輪得到我們說三道四的。才人若覺得有問題,拿上真憑實據到皇後娘娘跟前一分說就清楚了。”

“伺候翻牌的是你們敬事房的人,你們手腳不乾淨,我如何拿得出證據?”尹才人口齒伶俐,咄咄逼人。

陸湘輕輕一笑:“既如此,才人也知道自己是在紅口白牙說空話了?”

“你!”尹才人得這一句話,白皙的小臉登時漲紅了,憋了半晌,狠狠回道,“證據都在你們手裡,我怎麼給?”

陸湘見她這般不識趣,也不生氣,隻淡淡道:“那就把綠頭牌拿出來給尹才人瞧瞧,看看有什麼問題?”

“這不合規矩!”王德全皺了皺眉,一口回絕道,“便是皇後娘娘也從沒撿看過咱家的綠頭牌。”

尹才人嬌俏的小臉冷冷一笑:“做賊心虛。”

這話一出,徹底磨掉了王德全的耐心。

“才人想看綠頭牌,那就去皇後娘娘那裡請旨吧。”

王德全如此強硬,尹才人知道自己討不著什麼好了,撂下一句“走著瞧”便離開了。

她一走,王德全臉上笑溢了出來,“還是姑姑會說話。”

陸湘懶得理他:“你們惹出來的事,倒叫我出來得罪人。”

“姑姑這話說得偏心,”王德全訕訕,“我兩眼一抹黑,不知道怎麼招惹上這位了。”

“哪裡是爺爺惹的事,就是她自己失了寵,怪到咱頭上了。”小順子討好地湊過來,小聲嘀咕幾句,“等主子萬歲爺再冷她倆月,看她還敢不敢這麼囂張?”

宮裡一向都是拜高踩低,尹才人隻不過剛剛露出些失勢的苗頭,敬事房一幫小太監就敢躲在後頭嚼舌根,若是尹才人連著幾月都不侍寢,再到敬事房來,彆說王德全不會出麵,就連小順子都能當麵踩她幾腳。

而這正是尹才人今日如此氣急敗壞的緣由。

她位份太低,若是沒有寵愛,在宮裡就什麼都不是了。

陸湘看了小順子一眼,“這陣子都是你去伺候翻牌的?”

“姑姑明鑒,這麼要緊的差事哪能輪到我啊?”小順子撓了撓頭,“都是我師父去的,我就是夜裡把主子娘娘們送過去又接出來。”

倒也是。

翻牌是在禦前當差,這活兒從前都是王德全親自伺候的,如今他有意培養羅平,便安排羅平去伺候翻牌。

“把綠頭牌拿到我屋裡來。”

丟下這句話,陸湘徑直回了屋。

綠頭牌很快就端過來了,小順子送到門口,盼夏拿進來的。

仍是如平常一般,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

宮裡的綠頭牌都是以頂級楠竹製成的竹片,削成兩指寬,過油之後點一片綠,再寫上名字,便是每位嬪妃都有的綠頭牌。

敬事房每年都會重做一次綠頭牌,平常若是添新人了亦或是晉位份了,亦會隨時增減。

陸湘淡淡一掃,並未看出哪一塊綠頭牌多麼顯眼。

這是自然。

皇帝不是傻子,誰敢在綠頭牌上明目張膽的做手腳?

陸湘翻撿出尹才人的牌子,打量了片刻,便察覺出問題所在了。

今上酷愛書法,即便每日政事繁重,也要留出一個時辰練字。因此敬事房所有的綠頭牌,都是去請司禮監的人寫的。司禮監的太監都是從小在內書館學習,其中的佼佼者學問媲美翰林進士,更因著聖上的喜好個個勤練書法——有小道消息傳說,當今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封勇禮就是因為一手龍飛鳳舞的行書得聖上青眼的。

貴妃娘娘的綠頭牌正是封勇禮親筆所寫,貴妃隆寵,雖不因這小小一塊竹牌而起,但在宮裡從來都愛錦上添花。

陸湘不知道今年的綠頭牌是出自司禮監何人之手,但尹才人這塊牌子明顯有問題。

這塊牌子寫的非常巧妙,應當是有人對照著“尹芷蘭”三個字的楷書一點一點描摹上去的。因此乍看上去並不顯得突兀,然而翻牌子的人不是常人,而是酷愛書法的皇帝。

他隻需要掃一眼,就能看出這塊綠頭牌用筆滯澀,並非一氣嗬成。

以尹才人在皇帝那邊的薄寵,這一塊綠頭牌足以斷送她的前程。

在敬事房之中,能有這份心思做這件事的人,不超過五個。有這份心思還能把事情辦成的人,隻有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