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約是初安六年。
距離蕭逸在梁王府給楚璿上藥敷麵過去了一個夏秋。
冬日裡白雪皚皚,屋簷下結了長長冰淩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滴水,蒼鬆翠柏上覆蓋了厚重的銀毯子,寒風凜冽,霰雪飄飛,舉目望去,整個王府都陷入靜穆的素淨裡。
因天氣冷得厲害,外麵綢鋪裡送進來的冬衣都太單薄,各院子裡都自個兒添縫,三舅母給楚璿做了一身盤錦鑲花的雀金裘衣,領邊綴一圈白茸茸的狐毛,她穿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心情大好,一路順著遊廊蹦蹦跳跳地過來。
轉過一個拐角,她驀然停住了。
前麵五錦華蓋高高矗立,墨綢上的金龍浮雲而躍、利爪張揚,眼神犀利地遙瞰人間。錦蓋下垂著鮮紅的瓔珞穗子,在風雪中狂舞飄擺,絲絛相互糾纏,亂成了一團。
上回兒蕭逸當著楚璿的麵兒抱怨過,說宮裡人都拿他當洪水猛獸,見了他除了磕頭就是打顫,好像他能吃人似得。
偌大的宣室殿,他在裡麵說句話都有回音,空蕩蕩,悄寂寂的,要多孤單有多孤單。
蕭逸還說,整個宮裡就他的禁軍統領徐慕還有些意思,對方大概是可憐他,年紀輕輕地孤登高位,在不勝寒處苦捱日子,便時常冒著被打板子的風險給他帶些宮外的話本物什,供蕭逸取樂。
皇帝陛下也很是實在,受了人恩惠,打算認徐慕當義兄。
他自小親兄弟便都死絕了,對於‘兄長’二字有著很深的執念和向往。
那時楚璿還暗自在心裡驚奇:皇帝……也能有義兄嗎?
故而她對徐慕這個人名記得很清楚。
那時是春天,過後沒幾個月楚璿便聽見王府裡有人說,禁軍統領徐慕死在了韶陽。
楚璿才六歲,長得纖細秀巧,加之平日裡沉默寡言,看上去總一副弱弱呆呆的模樣,人都拿她當小孩,來見梁王的朝臣說些閒話也都不避著她。
她留心收集著關於徐慕的消息,最後差不多弄明白了。
這人是個忠臣,對小皇帝忠心耿耿,就因為此而擋了彆人的路,所以死了。而且據說死還不是好死,是沒有全屍那種。
據朝臣們話裡話外的意思,這事好像跟她外公梁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楚璿也不知怎的,聽到這個人死得那樣慘,心裡沒由來的難過,手扒著牆角邊愣怔了許久,直到牆灰撲簌簌落下,沾了滿身,她才恍然反應過來。
皇帝陛下也太可憐了。
本來就夠寂寞的,好不容易得了個能信任又能陪著他玩的人,卻又慘死,這下可真成孤家寡人了。
楚璿在拐角處猶豫了一會兒,想起那些大人的話,覺得徐慕可能就是外公給弄死的,遙遙看著遠處靜倚雕欄的皇帝,有點點心虛,捏起衣裙轉身想走。
誰知剛轉過身還沒邁出步子,就聽身後傳來蕭逸朗悅的聲音:“璿兒,過來。”
她隻得硬著頭皮過去。
蕭逸披著紫貂大氅,毛出得細膩油亮,柔潤垂在身後,零星散落了些雪粒子。這大氅厚重,甸甸落在人身上,顯得蕭逸比春天時沉穩了許多。
他從袖裡掏出一個泰藍小圓砵,裡麵齊整擱著晶瑩剔透的桂花糖,剛要捏出一顆,頓了頓,又把手收回來,捏捏楚璿的下頜:“想沒想小舅舅?”
楚璿緊盯著桂花糖,忙不迭地點頭:“想了。”
蕭逸卻板起了臉,涼涼道:“那見了朕轉身就跑?”
楚璿一下噎住了。
蕭逸斜睨了她一眼,冷哼:“朕瞧著你就是個小沒良心的。”話雖這樣說,還是捏了一顆桂花糖塞楚璿嘴裡。
闊袖一抬,赤緣下露出一遝書頁,楚璿邊吮著嘴裡的硬糖,邊瞪大了眼睛:“那是什麼啊?”
蕭逸低頭一看,打趣道:“你這丫頭眼還挺尖。”拿出來,是一冊流傳於京城街巷的話本。
有些話本是在酒肆茶寮裡和著鼓點說的,那自是喝彩不斷,風光無限。還有一些是在街頭巷尾就著皮影戲來演說的,多是給孩子們聽的,熱熱鬨鬨地拉開皮鼓,把他們引過來,附帶著賣些糖人零物,賺些散碎銀子。
蕭逸的話本還是徐慕生前給他買來的,都是些撒花燙金精裱,拿在手裡頗有分量,瞧著是價值不菲,但裡麵故事一看就知是寫給孩子聽的。
偌大的宮闈,人人見了他都三呼萬歲,可唯有一個徐慕是把他當了孩子看的。
蕭逸想起徐慕,滿心頭傷悒,表情儘斂,渙散的目光落在遠處白茫茫的大雪天地裡。
這樣靜坐了片刻,突覺有人在扯他的衣袖,抬頭一看,見楚璿正摸著話本上凸起的燙金字,眼巴巴看他:“小舅舅,我字認不全,您念給我聽好不好?”
蕭逸沒說話,侍立在側的高顯仁忙上前來,笑吟吟哄楚璿:“璿姑娘,奴念給您聽吧,陛下心情不好,您就彆鬨他了。”
楚璿當然知道他為什麼心情不好,因而也不糾纏,隻乖巧地抱起話本,要跟著高顯仁走。
蕭逸瞧著她這柔柔軟軟、聽話懂事的模樣,不禁覺得好笑,一把將話本搶了過來,招呼宮女在廊下鋪了層厚厚的羊毛氈毯,又添了幾個手爐,領著楚璿席地而坐,給她講這上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