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當即揮手朝著他腦門又是一耳刮子,怒道:“你懂個屁!你生過孩子?就照哀家說的辦,明兒要是見不著人,哀家就到昭陽殿來請,你們看著辦吧。”
說罷,威風赫赫地攬起臂袖,昂首闊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莫名其妙又挨了兩巴掌的蕭逸盯著殿門半天沒回過神,等回過神來,殿門前已空空,太後的輦轎早沒影了。
可蕭逸還是不甘心,朝著席天慕地的雨簾充滿控訴、聲嘶力竭地喊:“那您也沒生過孩子啊!”
被太後這麼一鬨騰,蕭逸反倒好像是小鬼還了魂,來了精神,也恢複了力氣,勸著楚璿白天去祈康殿裡坐一坐,因前朝事多,他在白天時實在顧不上她。
當然,他也沒完全就信了太後,還是怕楚璿會受委屈,讓高顯仁跟著,囑咐他一有不對勁就遣人來報信。
楚璿自打四年前入宮,就對祈康殿在心裡落了陰影,見著太後更是心裡發怵,怯怯糯糯的模樣,大氣都不敢出。
好在太後這會兒倒沒為難她,隻是領著她順著禦苑轉了一圈,如今已是冬季,又剛下過雨,天冷路滑,小徑泥濘,宮人們生怕楚璿會有個差池,忙不迭地把禦苑裡外的路清掃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放楚璿來走。
其實她挺不願意活動的。
這孩子月份大了,她帶著很吃力,每天就想窩在殿裡打盹兒,蕭逸倒是得空想帶她出來走走,可被她一通撒嬌喊累,他心軟拗不過她,也就由她去了。
如今換成太後,楚璿自然不敢說個‘不’字,更不敢對著她撒嬌喊累,隻得強撐跟著她。
百花儘斂的時節,舉目望去一片荒蕪,唯有鬆柏蓊鬱常青,枝葉瀝瀝的滴著水,是昨夜殘存的雨。
太後領著楚璿轉了一圈,開恩準許她在石亭歇一歇,見她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沒忍住,道:“你以為哀家是在折騰你?要不是為了思弈那狗崽子,哀家才不願意受這份累呢。”
隨侍在側的宮人們聽太後管皇帝叫狗崽子,各個一派恭敬地垂眉斂目,把頭幾乎低進了衣領裡偷笑。
楚璿依舊緊張,笑不出來,隻柔柔弱弱、甚是無辜地看著太後。
太後接著說:“哀家這些年研究了許多關於女子生產的書,這官門裡的貴婦都覺得該深閉宅門養著,讓侍女端茶倒水,恨不得把根生在床上。其實不然,出來吹吹風,走走路沒壞處,你瞧那鄉間農婦,懷了孕照樣乾農活,還有把孩子生在地裡的,人家照樣一個接一個地生,沒聽說誰虧了氣血、傷了底子的。”
“還有啊……那些燕窩魚翅老參吃點就行了,彆一個勁兒地灌。你這麼個小身板,禁不住這麼補。你今早喝過參湯了,等午膳就讓他們把補湯撤了,上些新鮮瓜果菜蔬,你胃口不好,就彆過油放佐料了,直接清水煮,吃完了睡半個時辰,哀家領著你再去磬歌台逛一逛。”
楚璿深覺她說得其實很有道理,但又不免疑惑:“您研究女子生產的書做什麼?”
這話一問,太後的臉色陡然黯了下去。
楚璿心裡一咯噔,覺得自己說錯話了,慌亂不已,正想著要補救一下,卻聽太後長長地歎了口氣:“哀家的親姐姐就是生孩子難產死的。”
“那個時候哀家就跟你現在這麼大,懵懂天真,什麼都不知道。看著自己親姐姐血崩而亡,卻是無能為力。人就這麼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哀家就算把全天下關於女子生產的書全都搜羅了來,研究得再精深妙進,也不能令姐姐起死回生。可人就是這樣,明知道無能為力,還是忍不住要去做。哀家寡居多年,深宮寂寂,有大把的時光可消磨,便將那些書翻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書裡有可穿梭時光、彌補遺憾的暗道……”
寒風淒淒,落葉簌簌。
楚璿聽得心裡難過,也忘了畏懼,不由得把手撫在了太後的手背上,卻見太後眼睛一亮,傷慨驟然消散,盯著她的手腕,道:“這是新羅進貢的粉翡手鐲?”
楚璿的腕子上確實戴了個鐲子,方才一直掩在闊袖裡。
她首飾太多,也記不清來曆,隻依稀記得應當是蕭逸給她的。
這粉翡是濡種,質地通透,水頭足,乃難得的珍品,當時楚璿還稀罕了一陣兒,可過後蕭逸又給了她許多彆的,一樣的質地優良,一樣的做工細致,漸漸的就把這個拋諸腦後了。
今天把它戴出來是因為它跟自己的冬衣顏色相配,楚璿想著這個粉色很是溫潤乖巧,大約太後會喜歡,才最終在出門前擇了它。
太後盯著這粉翡鐲子,眼睛幾乎要冒火,“當初新羅進貢了一套粉翡首飾,皇帝派人給哀家送來,哀家喜歡得不得了,但看了看,有耳墜,有戒子,還有嵌釵,唯獨缺了個鐲子,還特意問過皇帝,他當時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就這些,全給送來了。”
楚璿聽得膽戰心驚,立刻就要把鐲子往下擼。
太後見她那副慌張勁兒,怒氣平歇了少許,深吸一口氣,緩聲道:“你是不是覺得,就給了你個鐲子,剩下的都給了哀家,皇帝其實挺偏著哀家,哀家再生氣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下人?”
楚璿忙搖頭,並把擼下來的鐲子恭恭敬敬雙手奉上。
太後沒接,一巴掌拍向石桌,把上麵的漆盤茶甌震得‘咣當’響,她怒道:“跟你說,這一套首飾裡水頭最足、質地最好的就是這個鐲子!哀家剛才仔細看了,絕對錯不了!蕭逸這個小混蛋!”
她指著宣室殿的方向罵了好半天,直罵得口乾舌燥,才坐下來灌了幾口茶,楚璿趁著這間隙,忙把鐲子往太後手裡塞。
雖然太後一再表示,這不是個鐲子的事,是那宣室殿裡的小混蛋太氣人。楚璿還是堅持要給,並在被太後屢次拒絕後,把鐲子塞給了太後身邊的翠蘊。
高顯仁一直守在身邊,憋笑憋得臉通紅、渾身發顫,一直等楚璿用過午膳睡下了,才一溜煙地跑回宣室殿,去向蕭逸通風報信。
蕭逸記性頗好,一下就想起了這事。
但他覺得他分得很公允。
他的母後都四十了,再戴粉翡首飾也不合適啊。那種嫩嫩的粉色,就得楚璿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戴才好看。
可這種實話他不能去跟他母後說,因為太傷人了,而且說了以後,鐵定是要被大巴掌扇出殿門的。
算了,就這麼的吧,不就是被罵了兩句,哪家兒子不挨罵。
蕭逸釋然,隨即囑咐了高顯仁再回去盯著,一旦有什麼異動還得立刻來報。
高顯仁快步出了宣室殿,與他擦肩而過的,是順貞門外的傳驛官。
“陛下,宛州急報。輔國將軍常景率五萬崖州軍把宛州圍了,將巡視宛州的梁王殿下困在了城內,梁王已調晏馬台守軍前去救援,七萬大軍陸續而至,與崖州軍在城外僵持,戰事一觸即發,宛州太守派人冒死突破重圍,送信到長安稟奏陛下。”
蕭逸拍案而起,大怒:“崖州軍,晏馬台守軍。誰準他們調軍的?無旨調動兵馬,他們是想反了嗎?!”
巨石擊破了安穩平靜已久的朝局,文武朝臣齊聚宣室殿,議論紛紛,態度不一。
有主張安撫的,有力主圍剿的,幾乎要在朝堂上吵了起來,最終也沒得出個結論,唯有齊刷刷看向禦座上的天子,等著他拿主意。
蕭逸已由最初的大怒而冷靜了下來,他看向侯恒苑,問:“常景為什麼要去圍宛州?”
侯恒苑道:“他得到了常權在宛州遇害的消息,為子報仇心切。”
“這事已被秘密封鎖,除了你我,便隻有梁王和他的近臣心腹知道,常景怎麼會突然得知?”
侯恒苑意態端穩,不慌不忙道:“臣和陛下自然不會去告訴他,梁王身在宛州也不會去告訴他,那便隻有梁王身邊的人,那所謂的近臣心腹。”
蕭逸唇角邊綻開一抹幽沉的笑,“看來是有人想挑動內亂,不光是要梁王和常景相爭,甚至還想把朕也算計進去,他好坐收漁利。”
侯恒苑躬身揖禮,“陛下英明。”
蕭逸向後仰了仰身,宛若靜坐釣魚台的仙漁,天下風雲儘攬其袖,成竹在胸,說不出的沉穩。
他幽緩道:“那看來朕得讓他如意了。調五萬駐守京畿的北衙軍前往宛州,任鎮國大將軍封世懿為主帥,立即拔營前往宛州平亂。”
此話一出,舉朝嘩然。
且不說北衙軍是駐守京畿,拱衛長安的,輕易調動不得,就算要調出去,可隻有五萬,能頂什麼事?
梁王和常景敢無旨調軍,是已經存了背棄天子、破釜沉舟的心思,他們兩個人手中的兵馬加起來有十二萬,到如今這個局麵,絕不會聽朝廷節製,兩人都是輔臣,是驍勇善戰的悍將,區區五萬兵馬怎麼可能鎮得住?
他們不敢明麵兒反對天子詔令,便將希望寄托給了侯恒苑,這老尚書為人最是沉穩謹慎,絕不會讚同陛下做這種冒險之事,一定會反對的。
可出乎他們所有人意料,侯恒苑非但沒有反對,反而大加讚同。他與陛下一唱一和,將此事敲定,兩人一樣的神情幽邃,一樣的目藏精光,在朝堂上不住地交換神色,好像早已布好了局,專等著什麼人來鑽。
宛州發生異動,身為宛洛守軍統帥、雲麾將軍的蕭雁遲自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剛要去軍營召集將領商量對策,卻被江淮堵住了門。
早先江淮與楚玥定親,兩人隻當要做親戚,來往了些時日。他們都是心思單純乾淨的人,沒有京中紈絝的惡習,自然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後來江淮和楚玥的婚事作罷,蕭雁遲又獲封雲麾將軍,公務比從前繁忙了許多,兩人便漸有所疏遠。
此次江淮登門,實則是對蕭雁遲很是擔憂。
“梁王此舉恐怕已是存了心思要背離朝廷。雁遲你尚在京中,可千萬要穩住腳步,不能隨波逐流,這條路一旦走了就是叛臣逆賊,不能回頭了。”
蕭雁遲將他帶進了自己的書房,斟了兩杯茶,聽他說了這麼些推心置腹、關切頗深的話,心裡也是感動的,這個時候,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盤,都忙不迭地要趁亂為自己謀利,也就隻有江淮會這麼誠懇真摯地為他分析時局,給他指明路。
他好心歸好心,可蕭雁遲卻難以做決斷,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決斷不是他自己能做的。
兩人各懷心事,商量了一陣,忽聽外麵傳進紛嘈之聲,蕭雁遲起身去窗邊看,竟是外麵傳訊的校尉和父親一起來了。
他立於窗前的身形滯了滯,轉身衝江淮道:“安郎,你去屏風後躲著,待會兒不管有什麼動靜,你都不能出來。”
江淮詫異,心道哪有君子如此鬼鬼祟祟的,蕭雁遲若是當真有軍情秘務要處理,不方便給他知道,他走就是,何需如此。
誰知蕭雁遲十分堅持,一口咬定他現在不能出去,必須躲起來。
江淮拗不過他,便依言躲到了屏風後。
蕭佶先推門而入,傳訊的校尉緊跟其後。
“世子正在外聯絡京中要員,調遣兵馬,他命屬下傳訊給雲麾將軍,請您即刻率軍前往宛州解梁王之困。”
蕭雁遲沒做聲,隻看向他的父親。
蕭佶依舊一副書生樣的溫儒謙和,他微笑看向校尉,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扔到桌上,客客氣氣道:“大哥的安排,我們做弟弟做侄兒的應當遵從。可他給庭琛去了信,要他率軍從淮西來長安……這我就不明白了,按理說,淮西離宛州更近,為什麼不是庭琛率軍去解父親之困,雁遲駐守長安,而要舍近求遠?”
校尉看著桌上剛剛發出的密信,心中一凜,他沉默片刻,未答,反問:“敢問三老爺,這是世子發去軍中的密信,怎麼會在您的手裡?”
蕭佶笑了。
這笑容頗有些墨客謫仙的飄逸之感,如清風化煦,淡雅無害至極。
他撩起前裾,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校尉跟前。那校尉滿麵提防,手撫上腰間的佩劍,卻在一瞬間,隻覺有微風自麵前輕撩而過,等反應過來,已有利刃破胸而出,寒光凜凜的刃尖滴著血,一點點落到了麵前的梨花木桌上。
校尉轟然倒下,在落地的瞬間,唯有一個念頭:太快了,他也是行伍出身,竟沒看清那刀從何而來……
這個念頭閃過,他便閉了眼,咽了氣,因這一刀不光快,而且直中要害。
蕭佶身上滴血未沾,依舊清雅皎潔,緩慢地走到屏風前,敲了敲屏風架子,慢慢道:“江侍郎,好戲唱完了,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