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璿抬頭瞥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旁若無人地挑選料子。
高顯仁快步進來,身後淅淅瀝瀝了六七個宮女,手裡抬著剔紅漆盤,上麵擱著寢衣、帛帶、香膏……
高顯仁正要上前去給蕭逸解腰帶,忽被皇帝陛下冷睨,他忙乖覺地退回來,歪頭瞧了瞧繡帷後的皇後,指揮著宮女將漆盤放下,不聲不響地全出去了。
殿裡安靜至極,蕭逸被晾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陰陽怪氣道:“總共那麼幾匹布,你摸來摸去好幾遍了,能摸出朵花來嗎?差不多了,過來摸摸我吧。”
楚璿站直了身,斂著長袖,微歎道:“我在學著如何做一個好母親,孩子已經生出來了,總要給他多多的愛,多多的關懷,不然不是對不起他嗎?”這句話說出來,不經意勾出些許幽思,她一怔,神色悵惘。
蕭逸實在看不下去,快步走過去,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進懷裡,賭氣道:“你也要給我多多的愛,多多的關懷,不然對不起我。”說著,手又開始不規矩起來。
楚璿被他鬨得實在無奈,也知這些日子全副心神都在阿留身上,著實忽略了蕭逸許多,便好脾氣地由著他。
蕭逸倒真不與她客氣,拿她當積怨已久的仇人似的,狠狠地替自己出了口氣,揮袖將楠木長案上的布匹全掃到了地上,把楚璿橫放在了上麵。
滿殿燭光如開在幽暗裡的花,發出靜謐的緋色光暈,輾轉落在青磚上,照出一地淩亂糾纏的影子。
更漏裡流沙簌簌陷落,殿中光陰緩緩流逝。
畫月和霜月守在殿外,與他們兩人隻隔了一層茜紗窗紙,那動靜聽得兩個大姑娘麵紅耳赤,隻聽‘咕嚕嚕’脆響,好像是瓷瓶滾到了一邊,隨即傳出楚璿氣息微亂,含怨不滿地聲音,“你少看些亂七八糟的畫本,怎麼能這樣對我,唔……”
好像被捂住了嘴,亦或是被什麼堵住了嘴,緊接著是掙紮推搡的聲響,兩個姑娘聽得出了神,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沒過多久,動靜就弱了下來。
定然是皇後落了下風,因她們聽見裡頭傳出了楚璿那細若遊絲的聲音在喊疼。
霜月聽得心頭突突跳,不禁憂慮道:“娘娘那身子骨怕是經不起吧,陛下也太……”
畫月比她老練了許多,攬袖站得端穩,低聲道:“你知道什麼啊,陛下疼惜娘娘,怎麼會做那沒譜的事。白天陛下問過禦醫了,鳳體早已無大礙。再者說了,這麼長時間了,你還不知道娘娘嗎?平常叫凳子腿兒磕一下她都要苦兮兮地喊疼,一點點疼都忍不了的,就算是平常人家,為了籠絡住夫君,總得忍耐些,婉轉些,更何況裡頭那位是天子。你可彆跟著瞎起哄,想讓娘娘失寵啊?”
霜月嚇得忙捂住嘴,噤了聲。
但裡頭的動靜卻息了。
蕭逸陰著張臉拾了寢衣穿上,見楚璿抱膝蜷在了長案邊緣,衣衫散落了一地,早已皺得不成樣子,定是不能穿了。
她睫宇輕覆,半闔著眼皮,瑟瑟發抖,一副幽怨可憐、難受至極的模樣。
瞧著她這小可憐的模樣,蕭逸驀地就想起來了她小時,梁王壽宴那天,兩人在花苑裡拌了幾句嘴,她撒腿就跑,他讓禁衛把她抓回來的樣子。
也是這麼副叫人欺負了,淒淒慘慘的模樣。
他的心驟然軟了下來,上前去抱她。
楚璿倒是乖順,柔軟地縮進了他懷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側臉貼在了他的襟前,弱弱道:“思弈,我有些怕你。”
“怕我?”蕭逸苦笑不得,“孩子咱們都生出來了,你又想起來怕我了?”
楚璿抿了抿下唇,幽然道:“彆的時候不怕,就這個時候怕。”
蕭逸默了默,聲音冷硬道:“你不是怕我,你是討厭我,不愛我。”
楚璿窩在他的懷裡,絲緞般泛著幽光的烏發包裹著嬌軀,她像隻溫順的小貓兒,透出淡淡的憂鬱,“你明知道不是這樣,我是怕……”
蕭逸垂眸看她,“怕什麼?”
“怕我會懷孕,怕我會死,阿留還那麼小,我們都知道沒有了娘在身邊的孩子會活得有多艱難。我想要陪著他長大,關愛他,保護他,把所有我沒得到過的幸福都給他,讓他將來在長大後,回想起自己的幼年時光,是滿滿的甜蜜,是能治愈一切傷口的溫馨,而不是總好像心裡缺了一塊似的……年幼時缺的這一塊,無論成年後往上補多少東西,總也是補不齊的。”
“思弈,你能明白我嗎?”
蕭逸默了片刻,柔舒開輪廓,印在她額上一吻,道:“我不會再讓你懷孕的,我早就說了,咱們有阿留就夠了,讓你再懷一次,再從鬼門關走一圈,我也受不了那驚嚇。”
楚璿眨了眨眼,淺瞳轉了轉,歪頭看他,“為什麼你不能讓我懷孕?你給我下藥了?”
蕭逸白了她一眼,“我怎麼不直接毒死你這個小妖精。”
楚璿喏喏地把額頭抵在他胸前,像隻焦躁的小貓兒,蹭啊蹭,甚至還咬了他一口,急道:“你倒是說啊。”
蕭逸閉了閉眼,強忍住要把她扔出窗外的衝動,沉聲道:“你還真是對我一點不上心,搞了半天方才是我自己在唱獨戲啊,你仔細回想下……”
楚璿隻覺頭發暈,艱難地回想了一番,腦子中一根弦錚然裂響,她睜大了眼睛看向蕭逸,剛才……他沒……
那種緊要關頭,他竟然能反應得過來,果然,她小舅舅還是她小舅舅。
楚璿飄忽忐忑的心倏然安了下來,咧嘴一笑,撫著蕭逸的臉頰親了一下,滿身輕鬆道:“你早說嘛,不至於把我嚇成那樣。”
蕭逸卻是抑鬱難消,眸光沉沉地掠了她一眼,抱著她快步穿廊而過,進了浴房。
‘砰’一聲,把她扔進了浴水裡。
水花四濺,波漪托著她緩緩墜入池底,隻覺一股溫熱水流驟然包裹起身體,說不儘的舒適。
她撲通著小腿,靈巧地遊到池邊,拽了拽蕭逸的寢衣角,嬌聲道:“小舅舅,你下來,咱們一起洗,這池子大得很。”
蕭逸這會兒可威風了,冷淡地低瞥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衣角抽出來,涼聲道:“叫陛下。”
楚璿睫羽顫了顫,嬌靨如花,笑得無比乖巧甜軟,聲音若化了的桂花糖,黏膩膩的,“陛下,您下來吧,璿兒想和您一起洗。”
蕭逸猶不解氣,冷哼了一聲:“你想和我一起洗,我就得跟你一起洗啊,你當我是什麼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
楚璿咬住下唇,露出四顆白皙瑩亮小貝齒,眼巴巴地看著他,軟糯糯道:“你是召之即來,可沒有揮之即去,因為你臉皮厚,揮不走你。”
蕭逸:!!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浸在水裡的小妖精,都這個節骨眼了她還有膽子來擠兌他?
他目光森森地上下打量她,正琢磨著要怎麼收拾她,好給她長點記性,忽覺衣角一緊,隨即傳來一股力氣把他往前拽,楚璿像隻賴皮的小貓兒,從水裡站起來,緊緊地貼了上來,把他攔腰抱住,死拽著衣角往水裡扯。
她這點小力氣自然拽不動蕭逸,皇帝陛下自站得巋然不動,可她執拗不撒手,已隱隱傳來衣料將要被扯破的‘嘶嘶’聲響,蕭逸頭皮一陣發麻,心道這要是被她撕破了寢衣,明兒宮女來收拾,他說得清嗎?他還有臉見人嗎?
這麼一糾結,一分神的功夫,腳底擦得打了個滑,‘撲通’,砸出水花飛迸,兩人齊齊落進了水裡。
楚璿像條美人蛇纏了上來,氣喘籲籲,麵容嬌憨,卻偏做出惡狠狠的模樣,瞪著他,怒道:“我就要你陪我,你給我老實點。”
蕭逸眉宇擰起,額間皺起個川字,驚駭地看向這突然發了瘋的小美人。
裡麵劈裡啪啦,水花噴濺,有幾滴落在了窗紙上,洇透了墨釉點絳的簇新紅梅,殿內蒸氣繚繞,熱霧騰騰,顯出一片暖融旖旎的春景。
守在殿外的畫月和霜月對視了一眼,偷睨了簷下那看似已聽慣、見慣大場麵,麵容毫無波瀾的高大內官,極有默契地挪動碎步,從寢殿的窗前,移到了浴房的窗前。
裡麵兵荒馬亂,不時傳出‘嘩啦啦’的水聲,伴著水點密集的往窗上濺,是皇後咬牙怒吼的聲音,“不許走!今天晚上你必須陪我!”
“我怕你?咱兩誰怕誰還不一定呢……”
“對,老實點,這樣乖乖的。”
畫月:……
霜月:……
兩人腦子有些亂,如同被燭光打在茜紗窗上的身影,淩亂至極。
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