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回家(1 / 2)

孟西洲鼻息處泛著血腥,昏昏沉沉,竟夢到了二人過往瑣事。

小院的木門還沒漆好,應該是剛搬來三溪村沒多久的事。

他下工回家,正同工友閒聊,倏地,虎子戳了戳他胳膊,驚聲道:“洲子哥,那是不是你家啊?好像著火了……”

孟西洲順著虎子的視線看到自家廚房上飄著的濃煙,瞳孔一抽,甩下身上負重的工具便緊著往家裡趕。

待他把被火光困在角落裡的妻子拎出來時,她小臉皴黑,烏亮的眼底溢滿潮氣。

“阿洲……嗚嗚……”

未等他說出一句責備的話,她踮著腳尖,一把摟上他脖頸,哭的梨花帶雨。

這一下,孟西洲是半分責備都說不出口了。他摟著她,輕柔的安撫著:“好了不哭了,還好火勢不大,也沒燒壞什麼,下次做飯還是等我回?來弄吧,乖。”

沈青青有些委屈,她美眸潤潤的,頰腮上掛著霞紅,看著分外惹人生憐。

她垂首,雙手指尖對了對,小聲嘟囔,“我不能一直什麼都不會做呀,街坊鄰居們都盯著我這個新婦呢……”

“那青青也不能拿命去做這些啊,這個灶台你又沒用過,生不起來火很正常。”孟西洲眼底含笑,揉了揉她毛毛的發間,“你若出什麼事,我還要不要活了。”

話音剛落,沈青青的小黑爪就抵上他唇瓣,“快呸呸呸,不許說這些晦氣話,沒有我,阿洲也好好的。”

孟西洲見妻子頂著小黑臉,在那吐著舌頭,又一本正經的談論生死之事,分外可愛。

他忍不住俯身吻上。

起先她還掙紮兩下,漸漸地,細微的嚶嚀斷斷續續,直到他吻的她身子有些發軟,才堪堪停下。

“你……也不嫌臟啊。”她揪著他衣襟,見他唇瓣被蹭的發黑,糯糯道。

“有什麼臟的,當初青青救我時,你不也沒嫌棄我臟麼,你可是一寸寸的,都為我清理乾淨了。”他心無雜念的說著,抬袖為她蹭了蹭,卻見她小臉泛起紅暈,低聲道:“你還不害臊,大白天的瞎說什麼呢……”

孟西洲哈哈一笑,才明白自己講竟有歧義,看她扭身就要走,他拉住她腕子,寬慰著,“若真想學什麼,不如跟

著街坊學些女紅,做飯什麼的還是交給我吧。”

他想著,一根針總不能難倒妻子吧。

然而當晚上,他看到妻子偷偷藏起來的手指上滿是小針眼時,稍稍有些惆悵。

他心疼的抓過來,要放在手上檢查,沈青青卻突然抽回了手。

“沒事的啦,也不疼,多?學學就不會紮到自己了。”她柔柔一笑,烏亮的杏眼映著燭火,溫軟柔和,仿佛在反過來安慰他。

那一刻,孟西洲恍恍有種錯覺,他覺得妻子可能是下凡失了修為的仙子,在為他一點點的學習人間瑣事。

他知道的,妻子也許學得很慢,但一定會做的很好。

他可以等,餘生很長。

他的青青會慢慢成長起來的,但無論她會不會做,他都心甘情願照顧她一輩子。

“阿洲。”沈青青見他依舊緊蹙著眉頭,淺淺一笑,突然直起身子,拿光潔的額頭頂了頂他的下頜,像是一隻在討好的貓兒,糯糯的撒著嬌,“彆為我擔心,我真的沒事啦。”

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青青……”

他張開手,想要將她攬進懷裡時。

夢醒了。

孟西洲睜開眼,才發覺臉頰早已濕潤,身子止不住的發顫。

他嗚咽了兩聲,好想回到夢中,去完成那個擁抱。

他失神的望著頭頂上熟悉的床幔,靜靜閉上了眼。

“爺,您醒了。”

倏地一聲輕喚,孟西洲終究還是醒了。

守在一旁的李炎起身探來,小心翼翼的打量著孟西洲。

如今爺腿上的傷勢已經讓霍羨處理妥當,可這心裡的傷,霍大夫就愛莫能助了。

說實話,這是李炎第一次見到孟西洲如此狼狽與絕望。

相識二十餘年,這個浴血殺敵,身中數刀,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男人,此時卻從夢中哭醒,全身蜷縮著,止不住的發顫,他極力克製地壓製著哭意,像個無助的孩子。

昏迷之時,他口邊還不斷地喚著沈娘子的名字。

他聽了,心都揪到一處。

“青青在哪?”孟西洲木然的動了動唇,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字眼發顫。

“在偏房,由嬌雲嬌玉兩人伺候著……擦擦身子,梳洗一番。”李炎斟詞酌句,生怕刺激到他。

“嗯,這件事你辦的

很好,青青素來喜歡潔淨。”

他溫聲說著,語氣意外平靜,聽得李炎眉頭緊蹙。

孟西洲想著,青青往日在慶靈峰沒那個條件,也要堅持每日用帕子擦淨身子的事,他起初不太適應,隻覺得冬日麻煩,到後來,她為了讓他日日潔淨身子,便用了些調皮的法子哄他。

想到那些,孟西洲頭暈目眩,心口一陣抽痛。

“讓她們小心伺候夫人,再選一套素淨的衣服,給她換上,待她梳洗妥當,來知會我一聲便是。”

“爺……”

說不上為何,這句夫人聽的李炎心頭一酸。

“你先?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孟西洲不再多?言,他扭過身,隻留給李炎一個孤冷的背影。

少時,他聽見木門闔動,李炎走了。

孟西洲望著裡側空蕩蕩的床麵,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小宅。

這是桂蘭園的主臥。

這裡是她曾經躺過的地方,還殘留著淡淡的桂花香氣。

他伸手摸了摸一旁的小米殼枕頭,少時,從下麵翻出一個小香囊,素白色的,上麵七扭八歪的繡著兩朵金桂。

他看著看著,視線漸漸模糊。

默然從前襟裡取出那隻被他藏在深處的香囊。

這是青青在曲林送他的那隻,上麵的兩朵金桂,明顯繡的比她藏在枕頭下麵的好許多?。

他的傻丫頭,到底是偷偷練了多?少次,才繡出他手上的這隻呢。

可是他,卻把這份心意深深掩藏。

唯有四下無人時,他才偶爾拿出來瞧一瞧。

香囊裡麵的香料已經被他取出來了,隻留著淡淡的沉香餘味。

他緊攥著兩隻香囊貼在鼻息間,空蕩蕩的心,除了痛,再無其他。

一段記憶,再次湧入腦海。

那一夜,他們剛從宜州回?京,他深夜從大理寺下了值,心裡一直惦念著沈青青。

他想著他們之前在宜州的每一晚。

她溫柔乖巧的為自己更衣,梳發,絞乾頭發,偶爾也會講起她又看了什麼有意思的話本子,又或是在宅子裡聽來了什麼閒話,也許會對案情有所助益。

她總是很小心的同自己講話,每次見到他時,總會嬌柔柔的喚他一聲“爺”。

他偶爾捕捉到過她深情的偷看著自己,秋水瀲灩的眸

色中,隻有他一個人的剪影。

每每這般,他的心便會狂跳不止。

他知道,沈青青當時眼中看到的或許是另外一個人。

是他曾經舍棄掉的優柔寡斷,溫柔善良。

是他拒絕接受另一個自己。

可他還是忍不住的想要靠近她,將這個溫柔乖順的女孩據為己有。

所以那一夜,他去了桂蘭園。

同曲林的每一晚都一樣,她在燭火旁,靜靜地等著自己回?去。

孟西洲看注意到,他進去的那一瞬,沈青青唇角微微上揚,眼中滿是歡喜,雖然她掩藏得很快,但是他還是捕捉到了。

他想,沈青青的心裡,應該不止是隻喜歡那個隻有一年記憶的阿洲吧。

她的心中應該也有他,有那個雖是殘缺,但是人格近乎完整的他。

那夜她穿著一身藕荷色的小襖,露出個恬靜的笑,溫順的喚他“爺”。

他被很多?人都這樣稱呼著,一天聽上不下千八百遍,可隻有她的這句,讓他記掛在心裡。

當時他就想,如果?就這樣,跟沈青青做一對兒平凡的夫妻,日子應該也會相當和美的。

他的腦海中,甚至漸漸開始有了同沈青青在一起日日夜夜的點滴場景。

他本是要走的,卻又不可控製的想要留在這裡,他去沐浴,進來時她已經將準備好的甜品放在桌子上了。

她說是晚上做的,多?出的幾份。

他嘗了一口便知道,微甜的口味這一定是沈青青專門給他做的,因為之前他提過幾次,自己不喜食甜。

她悄悄記住了他的喜好。

而沈青青自己,卻是嗜甜如命。

但這種細微的念頭,很快就淡忘下去了。

他從不糾結於瑣事。

如今再看,不論是她又或是阿洲,都慣食甜食。

那一碗雙皮奶,的的確確是給他做的。

她的廚藝,不到一年時間,就已經非常好了。

他知道的,他的妻子一直是這般聰慧伶俐。

一股熱淚淌下,孟西洲趕緊挪開了沈青青最喜歡的小枕頭。

她一會兒還要回?來休息,濕了枕頭,會不舒服。

孟西洲沉沉的想。

孟西洲躺平了身子,腦袋裡像是被人灌進沙子,沉甸甸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又不能自控。

此時此刻,就像是有人在後麵擒著他的後頸,強壓著他,讓他浸入回憶的這灘冷水中。

逼著他清醒。

逼著他去看清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記憶仿若褪了色的畫,一點點鋪展在他的眼前。

那日,沈青青為他絞乾頭發,他覺得,是時候該走了。

但聽到沈青青說去拿被褥的那一刹那,孟西洲的腿卻僵死在原地,走不動了。

他記得,當時他唯一的念頭是:好想擁著她入眠。

想跟夢中的自己一樣,毫無保留,身體力行的向她表達自己的愛意。

可當熄燈躺下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皇帝叔叔拿著母親的畫像,大聲悲泣,厲聲告訴他母親一家,是因趙家而死的那個場景。

那個時候他才多?大?

五歲。

他被孟棠嬴推進了禦花園的池塘中。

那一日,他發著高燒醒來,看到了平日威嚴清冷的皇帝陛下就坐在床榻邊上,滿臉焦急的攥著他的手。

昏沉中,他聽著他溫聲叫自己的名字,末了,喚了他一聲“我兒”。

這一病,讓他留在宮中半個多月,往日那個慈愛的皇帝叔叔突然成了自己的生父。

他慌亂的不知所措。

他聽聖上反反複複講著母親一家死去的事。

淚一次次的淌濕了枕頭。

【子思,你要記住,你同趙家有不共戴天的殺母之仇!】

【趙家一日不亡,你我父子便一日不得安寧!】

那一日後,他便將自己的脆弱,善良,溫柔,所有一切有可能阻止他複仇的情感?深深掩埋。

沈青青口中的阿洲,已經死在了乾元三年的盛夏。

那夜,他恍然從噩夢中驚醒。

平凡的夫妻。

心頭攢動的暖意。

讓他驟然意識到,被他舍棄過的“阿洲”,悄然間又回來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沈青青。

他意識到隻要跟沈青青在一起,便會忍不住的沉浸於每一日的相伴,甚至對她產生無法割舍的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