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獸園(1 / 2)

一切已經昭然若揭。

衛昭隻覺心似被人血淋淋撕成兩半,他已然無法想象,在無人看見的深淵裡,那個小家夥究竟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罪,經曆過多少根本不是那個年紀孩子所能承受的痛苦和絕望。又是怎樣異於常人的心誌和毅力,支撐著他一步一步從黑暗泥淖中走出來,重新站在自己麵前。

章太醫消息傳來不久,大理寺卿堯靜也匆匆進宮來見衛昭。

堯靜屏退左右,看起來有些焦頭爛額,道:“不瞞侯爺,下官這兩日讓手下人暗中查訪京中所有藥店、醫館,查出最近三日內一共有三十八人買過配製雄黃散的藥材,其中二十五人是直接委托醫館配製,剩下十三人是隻買了配方藥材,回去後自行配製。那淳於傀精通藥理與煉丹術,必不會委托醫館來做這件事,下官於是讓人著重核驗了自行配藥的十三人,他們其中有兩名馴蛇師,兩名釀酒師,其餘九人都是農戶,購置雄黃散是為了驅除田地裡的蛇蟲,並無可疑之處。侯爺,會不會那淳於傀是在外地配好藥,直接攜帶入京的?”

衛昭神色淡淡:“不會。章太醫查驗過刺客喉間的雄黃散殘留,無論色澤氣味都很新鮮濃烈,配製時間不會超過三日。”

堯靜更加焦灼:“可要下官再去核驗一下另外二十五人的身份?”

“不必了。”

衛昭目光幽沉,冷聲道:“淳於傀性狡猾,又精通藥理與煉丹術,製散製粉絕不會假手他人。現在你需要去查另一件事。”

堯靜如獲救星,連忙洗耳恭聽。

這個夏日,顯然是對他們大理寺極不友好的一個夏日,那些諦聽殺手的屍體還沒涼,緊接著就出了敬王謀反、太子遇刺兩樁大案,整個大理寺幾乎都忙得晝夜顛倒,腳不沾地。偏忙成這樣,兩樁案子都還沒有實質性的進展,自入大理寺,敬王便做起了聾啞人,該吃吃,該喝喝,但麵對三司提審,自始至終都隻有兩個字“冤枉”,其餘事一概不提,一概不知,一概不認。而刺殺太子的凶手至今仍沒有任何線索……堯靜時常覺得,等陛下耐心耗儘,自己這個大理寺卿恐怕也該引咎辭官,回家種田

了。

譬如今日這喪氣結果,就是借他堯某人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直接去禦書房向陛下彙報,他隻敢先來找衛昭商量一下對策。

衛昭側身望著虛空處,瞳孔微壓,薄唇抿成一線,這個角度顯得他麵部線條格外剛硬,並露著幾分平日根本不會表露在外的殺氣。

“堯大人的思路沒有錯,隻是,本侯若是淳於傀,絕不會留下這麼明顯的線索給大理寺抑或其他人去查。”

“堯大人現在要查的不是三日內從某家藥店或醫官購置雄黃散的人,而是三日內從不同藥店、醫官配齊雄黃散配方的人。而且以淳於傀的心計,他絕不會隻拿一種藥,他極可能把每一種藥都混在不同的藥方裡。此事難度的確有些大,大理寺若人手不夠,本侯會向陛下奏明,讓宗律庭的人一道協助大人行事。”

“侯爺的意思是……”堯靜一喜,猶如醍醐灌頂,道:“下官這就去辦!”

……

穆允是不大願意回承清殿的,因為這個時辰,昌平帝多半已經回到殿中處理奏折。從之前受傷到這次遇刺,他和這個便宜父皇還沒有正麵遭遇過,他本能的抵觸。他既不願意聽那些毫無意義的悔恨懺悔之言,也自認為沒有那份寬宏大度去原諒這個“生了他卻沒本事養他”的生父。

他從記事起,便被丟棄在宮中最暗無天日的地方,和其他同齡的孩童一起接受最殘酷最冷血的非人訓練,甚至因為那人的“特殊關照”,他每日的訓練強度要比所有人都強,當身體因為超負荷的訓練漸漸機械麻木,彆說是皮肉傷,有時骨頭斷了,那痛都要遲鈍好久,才經由同樣麻木的神經傳入大腦。

每日裡由神經傳入大腦的傷痛實在太多,他根本反應不及,隻有夜深人靜時,身體放鬆下來,那些傷痛才會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折磨得他睡不著覺。他有時甚至渴望能像其他孩童一樣,每日都有定量的文殊蘭可以服用,麻痹神經,麻痹意識,麻痹五感六覺。

可他並不能每日都服食文殊蘭,因為他還頂著一個可笑的皇太子身份,很多必要而禮儀繁瑣的活動,需要他在清醒的狀態下,衣冠楚楚的去參加,即使他已眼冒金星瀕臨虛脫,即使他斷掉

的腕骨還沒來得及接,即使華服之下,他不過是一個身上纏滿厚厚繃帶肌膚上布滿醜陋傷痕的破布娃娃,跟“尊貴”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所以即使是最炎熱的夏日,他依舊會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披風裡,遮住滿身的血腥味兒與滿身的新舊傷痕。

而除了這些必要的需要太子露麵或參加的活動,他還經常需要在清醒的狀態下配合“疼愛他”的父皇的演出。

“宛夜。”

那個令他恐懼、那個令他日日深陷噩夢的男人喜歡如此喚他。

“你和朕,都是這世上的可憐人。朕的苦,朕的痛,隻有你體味的最深。所以,隻有你,最有資格當朕的太子。”

“宛夜,今日朕心情不好,你說朕該怎麼辦,心情才能好一些。”

這是他年幼時最害怕聽到的一句話。

而所有武帝的心腹內侍,也會在這時候識趣帶著所有宮人的退去大殿,因為他們知道,陛下又要開始折磨懲罰太子了。小小少年的慘烈呻.吟往往來不及呼出,就被拖進更黑暗更幽謐的大殿深處。

“宛夜,今日朕心情不錯,但身子不大爽快。”男人笑意溫柔的望著他:“今夜你留下,陪著朕。”

這是他年幼時最害怕聽到的第二句話,因為每到這時,他就需要高捧著燭台跪在床前為他侍疾,從深夜一直跪在天亮,甚至是第二個深夜,即使滾燙的蠟油滴在手背手臂上,也不能顫抖絲毫。

久而久之,即使後來他不得不靠服食文殊蘭才能入睡,夢裡也全是血腥、黑暗以及那個一身龍袍的男子冰冷憎惡的眼神,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在夢裡也在祈禱,祈禱他的父皇心情好,無病無災。他甚至想過服毒自儘,割腕自殺,投湖而死。他想過無數種自戕的方法,甚至有一次,他真的沉進了冰冷的湖底,體驗到了那種窒息的快.感,可惜他最終沒有死成。他,是不會允許他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