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晌沒動,於是她抬起了頭,對上一張削瘦失意的臉,一個中年人,書生的模樣。她隻是怔怔地看著,乾涸的喉嚨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音。然後,這個有點憂鬱的書生伸出一隻乾淨修長的手擦拭了一下她臟兮兮的臉,俯身將她抱在懷裡。
“阿伯為你葬你父親,你且隨我家去吧!”
他幫她葬了生父,就葬在城外荒郊,幾杯薄酒幾碟鮮果,點了香燭紙錢送彆亡魂。
老樹昏鴉,涼風卷著白色的紙錢,魂幡呼呼作響,也不知是人聲貓叫,一聲似有似無的嗚咽。
“不怕。”他牽了她的手,領她回去。
麻衣麻鞋的衰服磨得她皮膚隱隱作痛,她隻緊緊攥著他的手,如同攥著最後的救命稻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生怕落後半分。
他將她收養為女,又取了名字,記進家譜之中。自此,她成何家之女,一個有父有家之人。
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終於有了一個可讓她生存下去的落腳之地,她入目所見終於不是一片虛無荒誕。
她在這世上是真正的一無所有,隻有阿爹這一個親人,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拋下阿爹不管的。何棲收回心神,心下暗道。
“阿爹覺得沈大郎不好,女兒卻覺得他不錯。”
“哪不錯?”何秀才不滿。
“他因弟有所慮,我為父有所憂,大家誰都不占誰的便宜,誰都不吃誰的虧。”何棲認真道,“若盧家阿叔所言不虛,沈大郎既有主意,又重情義,可見他心中自有杆秤,不會做貪妄小人的行逕,你待他三分,他自會還你五分。再者,他父亡母嫁,身邊也沒什麼族親,家中人口簡單,既不用操心姑婆家翁,也不用應付叔嬸伯娘,兩相便宜。”
何秀才看了她一眼,歎道:“阿圓,夫妻之道哪可這樣秤斤論兩、計算得失的?我隻盼你得如意郎君,舉案齊眉、和睦美滿。”
“像阿爹與阿娘這樣的,可遇不可求。”何棲搖頭。如她阿爹這般,哪怕愛妻故去不肯納娶二色的,在這世間少之又少,彆說百裡挑一,萬裡也挑不出一個來。
古時的情種情癡,大都一麵寫著流傳千古的悼妻詩,一麵偎著愛妾嬌娘紅袖添香。時下送親朋好友美妾是件風流雅事,丈夫出去喝酒應酬,可能回來身邊就多了美嬌娘,上司送的,朋友贈的。家中有美妾,外間還置外室,更兼花樓裡紅顏知己。隻要男人不犯寵妾滅妻的蠢事,左一個美人右一個嬌娘,絕對無損男人品德,若該男性擅詩擅畫擅曲,更成一段風流佳話。
何棲對這個時代的男性不抱幻想。
晚間何棲隻簡單做了湯餅,葷油蔥花,清香可口。何秀才到底因女兒的親事心緒難解,草草吃了幾口就睡下了。
自打女兒大後有人說親,何秀才就沒有不生氣的。那些個媒婆,儘是六國賣駱駝的,嘴上就沒一句實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何秀才一個讀書人,本就不擅應付這些婦人,每每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偏何棲又說不嫁人,要招婿在家,那些上門的就更不堪了,娶不上老婆的,遊手好閒的,內裡藏奸的,甚至年過半百的。何秀才再好的涵養也黑了臉,抄起棒槌就敲了過去,打得那個胡子一把的書生抱頭鼠躥,逃到外間,隔著院牆還喊‘紅棠玉梨本共春,休教春殘花落儘。”於是,何秀才直接追打出了院門,回來之後還恨聲道“無恥之尤、無恥之尤。”
何秀才再不肯同意招婿上門,隻道那些子弟郎君個個麵目可憎,無一可取,要何棲斷了這念頭。
何棲見他著實氣狠了,也知他定了主意之後就再難還轉,隻得改了口風,說要帶父出嫁,否則她便跪死在門口或做個姑子去。
何秀才對著何棲黑了半個月的臉,何棲隻當不見,成日笑嘻嘻地逗趣討好。何秀才無法,撫著女兒的秀發,低聲道:“阿圓,我知道你待阿爹之心,可阿爹待你之心又該如何?”
“阿爹隻看著女兒便好。”何棲輕輕偎在何秀才身邊,“日日看著阿圓,親看著阿圓是否添衣加餐,看顧著阿圓不受人欺負。”
何秀才鼻子發酸,他老了,哪看顧得了她。
“阿爹隻盼阿圓執手之人顧你得失,念你喜樂,苦難不棄,榮辱不離。”
他同天下所有一心為女的老父親,奢望女兒將來的年月中,除了幸福,其餘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