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鋼彈(1 / 2)

限時狩獵 唐酒卿 6568 字 12個月前

2147年陳秀蓮20歲, 已經進廠打工了。她家那會兒有四個孩子,上頭的哥哥要讀書,親媽就把她送進廠裡工作。她在廠裡乾了兩年, 很受歡迎, 因為她不僅漂亮,辦事也很利落,就是個頭太高,一直沒找著對象。

親媽帶著陳秀蓮四處相親。她去了幾回, 坐在椅子上跟新摘的菜似的,被人挑挑揀揀。陳秀蓮覺得自己會手藝,又能吃苦,不想受委屈, 就再也不去了。親媽著急,拖著拽著她,她就是不配合。

就是這一年, 廠裡招新工,來了群小夥子, 其中有個叫作何誌國的,長相周正, 愛玩愛鬨。有人牽線搭橋, 讓陳秀蓮跟何誌國在飯局上認識了。陳秀蓮對何誌國初映象很好,她性格靦腆, 跟人說話總是臉紅, 何誌國不僅能活躍氣氛, 還總是照顧她。兩個人一來二去就熟了, 每次陳秀蓮加班,何誌國就陪著加班, 陳秀蓮生病,何誌國就噓寒問暖。

可是何誌國不知道什麼緣故,從沒有說過要跟陳秀蓮確定關係,彆人問他,他就傻笑,也不反駁。陳秀蓮以為是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不夠,了解不深,還要再等等。等到半年後何誌國過生日,他請人吃飯慶祝,在飯桌上讓陳秀蓮喝了不少酒。席散的時候,陳秀蓮想跟女伴回去,何誌國說不用,他沒醉,能把陳秀蓮送回家,結果這一送把人送到了自己家裡。

陳秀蓮永遠忘不掉那晚的片段,她想回家,何誌國說不行。她醉得站不穩,拉門拉不開,何誌國從後麵半抱半拖著她。她重複地說“我要回家”,何誌國起初還應幾聲,後麵就忽略掉她的話。他把陳秀蓮拖進房間,扔到床上。陳秀蓮後來回想,記憶就從這裡開始斷的,從畫麵變成單純的疼痛。她眼前隻剩下何誌國出租屋裡的那盞燈。

燈上還掛著隻死蒼蠅,一晃一晃。

陳秀蓮覺得惡心,她受不了,在掙紮和毆打裡大聲嘔吐。後來她無數次夢見那隻死蒼蠅,仿佛爬過她身體的就是這隻蒼蠅。她昏過去又醒過來,酒沒了,隻剩疼。

陳秀蓮是從那晚開始知道夜究竟有多長,天亮的時候她以為結束了,但是很久以後,她終於醒悟,那是開始。

陳秀蓮蜷縮在床角對何誌國說:“我要報警。”

何誌國把紙扔在地上,回答:“你有病吧?我們是戀愛關係,上床是你情我願,沒有犯法。”

陳秀蓮不信,她帶著淤青去鄉裡的督察處,說我被強\\奸了,我要告何誌國。督察處成員都是熟人,其中一個扭過頭看她,說你告誰?你跟何誌國早在戀愛了嘛。陳秀蓮說我們沒戀愛,但沒人理她。她在督察處坐著,從早坐到晚。何誌國來找她,拉著她的手,說你怎麼還鬨脾氣呢?親媽也來找她,拉著她的手,說你回家跟他吵啊。

陳秀蓮覺得世界真小,一夜間所有人都拉著她的手。他們說可以理解,他們說事情就是這樣,他們說你不願意你為什麼要跟何誌國走?你不願意你為什麼要去給何誌國過生日?你不願意你為什麼不反抗?

你為什麼不反抗?

你他媽為什麼不反抗?

陳秀蓮想尖叫,想大喊,想歇斯底裡地撒潑!她想撕開這些相同的臉,看看底下究竟是人是鬼。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她隻能拽出自己的手,指著何誌國,說我要告他強\\奸。

何誌國跪在陳秀蓮麵前,仿佛她剛才說了什麼告白宣言,讓他感動到痛哭流涕,還要跟她結婚。親媽又握住陳秀蓮的手,心疼地說我女兒就是犟,他們小情侶經常吵吵鬨鬨。

陳秀蓮終於哭出來了,她難過的是活到20歲,才發現自己學的是另一種語言,是一種沒人能聽懂的語言。她頃刻間成了外星物種,被拋進了腳底夾縫,沒有人跟她是同類。

親媽把她帶回家,何誌國跟進門,說我要娶秀蓮。他對陳秀蓮親媽講得情真意切,把自家的小賣部都算進去,說以後全歸秀蓮管。兩個人相互感動,一拍即合,好像這是樁生意,陳秀蓮就是這樁生意裡被稱斤論兩的物件。

陳秀蓮在這場滑稽劇裡逐漸發覺自己的奇怪,是她太奇怪了,何誌國是她沒開過口的男朋友,那晚壓住她的就是隻蒼蠅。她趴在家裡的窗戶上,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每晚她都睡不著,她閉上眼,就會自己反駁自己。反駁太痛苦了,她隻能強撐著睜大雙眼,讓自己接受老天給的劇本。

2147年陳秀蓮20歲,在冬天嫁給了何誌國。她睡在夢裡的床上,看見那盞熟悉的燈,還有那隻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的蒼蠅。何誌國可以使用她,她的身體不屬於自己,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思想統統都不屬於自己。

陳秀蓮有個問題想了幾十年。她究竟是什麼?她是人嗎?沒人給她尊重啊。何誌國跟人喝酒,醉後對自己的豐功偉績侃侃而談。他多自信,把老婆當徽章,還覺得老婆不夠體麵。

何誌國打陳秀蓮,是治妻有方,棍棒底下出孝妻嘛!他覺得自己好威武,堪比南北戰爭中的英雄,為北線聯盟在後方安穩家庭方麵做出了傑出貢獻。可惜沒人來給他表彰,他就在網上講。他把自己當文化人,寥寥幾句就能引來無數兄弟的叫好。

戰後停泊區經濟下滑,鋼廠倒閉了一大片,何誌國的小作坊也倒閉了。他的喜怒不定愈發明顯,已經到了神經過敏的階段。那時陳秀蓮有了琴琴,母女倆就睡在樓下。有天她半夜醒來,一轉頭看見何誌國就坐在門口,露著顆腦袋盯著她。

陳秀蓮覺得何誌國有病,她不想讓何誌國靠近琴琴,就整夜坐在琴琴床邊。她白天為了養活琴琴而工作,什麼都肯乾。琴琴很懂事,每次放學就趴在食堂的桌子上寫作業,等著陳秀蓮下班。陳秀蓮終於覺得自己正常了,琴琴就是她跟世界的維係。她藏著錢,一塊一塊的攢,想讓琴琴上學,想帶琴琴走,母女倆去哪裡都行。

但是何誌國用一場酒駕把陳秀蓮的夢撞沒了。

* * *

天快亮的時候下起雨,雨珠急促地敲打著小窗外的鐵皮蓋,劉晨被吵醒了,他的臉頰貼著地麵,鼻子裡都是地下室的黴味。幾條狗在叫,劉晨聽見門開的聲音。

“起床。”陳秀蓮打開燈,蹲下身來拍打劉晨的臉。

劉晨在潮濕的地下室裡待了一夜,頭疼欲裂。他被拍時不自覺地哆嗦一下,克製著自己想要躲避的念頭,生怕刺激到陳秀蓮。他啞著嗓子回答:“醒、醒了。”

陳秀蓮握著挑東西用的木棍,把棍子從窗口戳出去,頂住鐵皮蓋,拉過來蓋住窗。

雨聲變得沉悶,像是被鍋蓋罩住的熱油,而劉晨就是油裡的肉。劉晨的眼鏡不知道掉到了哪裡,此刻看牆壁都是模糊的。他轉動著眼珠,喉嚨裡著火,那是他昨晚喊叫的後遺症。

“我想了一晚上,”陳秀蓮放下木棍,端起飯碗,邊吃邊說,“你的初衷也是好的,對吧?你報道那些事情,我覺得挺好的,就是有些話很……”她想著詞彙,“像何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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