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後宅,張鐸倚坐在羅漢榻上,聽著胞弟和兒子吞吞吐吐地對他說出提溪圈地的經過後,久久不發一語。張繹羞愧地抹了把額頭的汗水,抬頭看看他,擔心地道:“大哥?”
張繹撐著羅漢榻,吃力地下了地,趿上蒲草鞋子,顫巍巍地往外走,張雨桐擔憂地站起來,喚道:“爹?”
張鐸仿佛沒有聽見他們說話,哆哆嗦嗦地出了門,邁著沉重的步子,艱難地往前走。一路行去,仆役、丫環,俱都已經知道張家在提溪的領地被人割走一大塊,眼見家主沉著臉色走來,紛紛大禮參拜,連呼吸都不敢稍重一點。
就像是在演一部默片,張鐸緩緩地向前走著,張雨桐和張繹默默地跟在後麵,一路行去,所遇之人儘皆一一拜倒。終於,張胖子來到了張家的祖祠。
張家的祖祠仿佛一座恢宏的宮殿,山門、正殿、側殿、後殿、東西廂、鐘鼓樓、碑廊……,沿著青條石的台階步步而上,穿過依屋字三間麵寬洞開的山門,緩步來到正殿。
正殿麵寬進深各三間,硬山頂,四往格梁式梁架,舉梁平緩,前簷顧出,殿前屏風精雕細刻,玲挑剔透,巧奪天工,張胖子慢慢走進去,已長燃了五百多年的長明燈依舊在明亮地閃耀著。
照料祖祠的張府家人見張胖子神情悲愴地進來,紛紛跪倒、叩頭,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下。張鐸往蒲團上一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張繹和張雨桐一見他下跪,忙也跟著跪下。聽著他悲痛的哭聲,二人也不禁淚流不止。
張鐸號啕地自責著,在祖宗靈位前叩首請罪,哭訴良久,他才泣不成聲地道:“不肖後輩張鐸。不能保住祖先風光,不能開疆拓土,反而失地喪民,令祖宗蒙羞,實在無顏繼續做張氏家主了。今日在祖宗麵前請罪,願將家主之位。傳於我兒雨桐……”
張雨桐大驚失色,連忙叩頭勸止道:“萬萬不可!父親大人,小小失意算得了什麼,當年越王勾踐受了何等奇恥大辱,可他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究一雪前恥!兒願與父親一道重振張家,但凡對不起我張家的,早晚要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張胖子淒然道:“為父無能,豈能厚顏繼續擔任張氏一門的家主,兒啊,這份重任,就由你擔起來吧。”
張雨桐哪肯答應,他用力地磕著頭。額頭磕在青磚地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張繹也在一旁解勸,二人規勸好久。張胖子見兒子堅辭不受,他這一番折騰已是精疲力儘,也實在無力再說了,隻好歎息作罷。
張繹和張雨桐扶著滿麵淚痕的張胖子緩緩走出祖祠,就見祖祠外麵禦龍早已候在那裡,一見張胖子出來。禦龍馬上欠身道:“知府大人,貴陽方麵有重要消息過來。”
張鐸疲憊地擺擺手道:“回去再說。”
禦龍亦步亦趨地跟著張鐸。到了後宅臥房,張鐸登榻。將累贅肥胖的身子挪到榻上,躺下喘息半晌,才道:“什麼事?”
禦龍坐在榻前錦墩上,低聲道:“貴陽府下函,稱朝廷知我貴州八山一水一分田,山路險峻、癉毒浸淫,士子商賈便是由貴州去湖廣武昌或是雲南昆明,動輒也要三兩個月,更遑論京畿,故有心逐步改善貴州道路。
今年朝廷撥了一筆銀子,準備用在州府之間的道路修建上,目前貴陽布政司屬意於在石阡府或是咱們銅仁府之間選擇一處,撥款修路,所以特意發函谘詢大人您的意見。”
所謂谘詢,其實就是讓當地知府上書陳情,詳細列舉該地急需改善交通的必要。銅仁府和石阡府與外界交通的主要乾線都是水路,石阡的交通幾乎九成九是靠水路,隻有不攜重物的百姓才會由險峻的山路出入。
銅仁也是一樣,銅仁地處雲貴高原向湘西丘陵地帶過渡的斜坡區,境內河流縱橫,水道交錯,自古以來的長途聯係與販運,就是依靠烏江、錦江、舞陽河、鬆桃河等能夠通船的河流,陸地上的驛道、便道、大道等極少。一旦要由山路通行,車馬極難通過,大部分地區要靠腳夫肩挑背馱。
東漢時候五溪蠻造反,朝廷曾經發兵鎮壓,結果大軍到了銅仁,因山深水疾,舟船不渡,無法繼續沿水路前行。想要走旱路,又因為山路崎嶇,實在無法供大軍通過,以致困在原地,輜重耗光,最後被一網打儘。
自漢以後,例代朝廷和當地官府陸續修了許多路,可也隻是相對於之前的險惡環境來說算是有所改善,還遠遠談不上交通順暢。
這一次朝廷撥款修路,如果銅仁府可以爭取過來,對銅仁當然是極好的一件事,不但在道路修通之後,可以振興當地經濟,便是在修路過程中,也能極大地刺激當地的經濟發展。
不過張鐸聽禦龍一講,忽地想到了之前長風真人給他下的判語:“命犯太歲,不宜動土!”
張鐸忽地一下子坐了起來,輕輕“啊”了一聲,心中好不痛悔:難怪老天都不幫我,讓我在牯牛圈地時吃了大虧,我兒和胞弟又說山苗不曾動過手腳,原來是我違反了天意動了土!”
張鐸痛悔地自語道:“我怎麼忘了!我怎麼居然忘了!如此重要的大事,我竟然忘了!”
張雨桐和張繹麵麵相覷,不曉得他忘了什麼事,禦龍也是一臉茫然
張胖子終於想通了,不是他太無能,而是因為他疏忽了長風道人的提示,逆天而行,這才遭到上天的懲罰,想通了這一點,張胖子心裡頓時痛快了許多。
張鐸馬上斬釘截鐵地道:“石阡府出入路徑皆為水道,比我銅仁更加不堪,此事我們就不要和石阡府爭了。”
禦龍一呆。忙道:“大人,一旦修路,需要大量石材、木材和勞工,可以振興我銅仁經濟啊!道路一旦修通,對我銅仁更是有莫大好處。尚未離開銅仁府的那些土司們聽說此事,俱都歡欣鼓舞呢,我們豈可把這大好機會拱手讓與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