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 紛紛揚揚, 伴隨著颯颯寒風,耳邊隻剩下風吹雪落的聲音, 忽爾, 加入了嘎吱嘎吱的踩雪聲。
“少爺, 縣主來了。”話音剛落,披著猩紅色狐裘鬥篷的陸夷光已經出現在門口,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神采奕奕的笑臉。
“大冷天的不在屋裡待著, 怎麼跑來了。”陸見深示意她趕緊進屋。
陸夷光在廊下跺了跺腳, 剁掉雪花才進門,“我聽說呂府醫來了, 想著他是來給大哥換藥的, 便來瞧瞧。”
“聽說, ”陸見深戳穿她的小心思, “隻怕你是專門派了人侯著。”
陸夷光嘻嘻一笑, 坦然承認了, “我這不是想看看大哥傷的怎麼樣嘛!”默默加一句, 會不會留疤, 不親眼瞧瞧,她不放心啊!
“那我真是謝謝你了。”陸見深眼尾輕輕一揚, 眸中閃過笑意。
解著披風的陸夷光假裝沒聽出他話裡的揶揄, 笑得眉眼彎彎, “不用客氣。”
擺弄著膏藥準備換藥的呂府醫笑嗬嗬道, “縣主放心,大少爺隻是皮肉傷,並未傷到筋骨。”
“有您老人家在,有什麼可擔心的。”陸夷光湊了過去,“我大哥不會留疤吧。”
呂府醫支吾了下,“這個,得看後續恢複情況。”
陸夷光整個人都不好了,如臨大敵,“難道會留疤,這哪行啊。呂府醫,你一定得想想辦法,我大哥可不能留疤,還留在胳膊這麼顯眼的地方,那多影響形象。你要什麼藥,隻管說,我肯定去找來。”
麵對彷佛留疤的是自己的陸夷光,呂府醫一時詞窮,隻能去看陸見深。
陸見深一臉的無可奈何,“不過是幾道疤而已,再說了傷在手臂上,誰看得見。”
“話不能這麼說,萬一夏天無意中卷起袖子被人看見了呢。”陸夷光不讚同,大哥怎麼一點美人的自覺性都沒有。
“看見了又有何妨,我又不是姑娘家。”
“可你比姑娘家好看啊!”陸夷光想也不想地說道。
陸見深眼角微不可見的抽了抽。
呂府醫以及一眾丫鬟低眉垂眼假裝自己是個聾子,心裡想的是,話雖不假,可好像這麼說出來有點不合適的樣子。
“額……”陸夷光目不轉睛地盯著呂府醫的藥箱,生硬地轉換話題,“呂府醫,可以開始換藥了。 ”
“嗬。”陸見深低笑一聲,清冽之中帶著磁性。
被嘲笑的陸夷光臉紅了紅,這世道說真話都有錯了,她視線不動如山,一瞬不瞬地注視藥箱,彷佛那是個絕世美人。
陸見深到底不舍讓她難為情,以眼示意蘇木卷起左袖。
隨著袖口慢慢卷起,露出纏著紗布的手臂來,裸露在外的那一截手臂肌肉精實,線條流暢。陸見深走的是文官一途,不過弓馬射獵也不在話下,還在七歲起便跟著名師習劍,至今也沒拋下,當得上一句文武雙全。
陸夷光每每撞見她大哥練劍情景,都要感慨上一句,美人如玉氣勢如虹。奈何她愛睡懶覺,而大哥晨起練劍,難得遇上一回,好不扼腕。
陸夷光也終於不再假裝認真地盯著藥箱不放,視線轉移到陸見深手臂上,見到那刺眼的白紗布就想起昨天的事,登時又在心裡將李瑩玉罵了一頓。
“輕點,輕一點,不要扯到傷口。”在呂府醫拆解紗布的時候,邊上的陸夷光碎碎念個不停,五官揪成一團,彷佛受傷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陸見深被她這模樣逗笑了,腦海中浮現昨日她氣勢洶洶地翻進風月閣的畫麵,那會兒她也是比自己還生氣,心頭熨帖,沒白疼她。
呂府醫特彆想讓她閉嘴,隻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忍著她的聒噪,小心翼翼的拆掉紗布,差點就想違反醫者父母心的原則故意用點力,看看小縣主能不能感同身受地叫起來,最終他用理智壓下了這股找死的衝動。
猙獰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傷口隻結了一半的血痂,在血痂中間隱隱還能看到血肉,陸夷光頭皮一麻,臉色微微泛白,覺得自己的胳膊也鑽心的疼起來。
不等她問,呂府醫先說了,“傷口在水裡泡了不短的時間,創麵比較大,又是冬天,所以傷口好的慢一些。不過大少爺身強體健,又有上好的傷藥在,約莫明天換藥的時候,就能全部結痂了,這結了痂,後麵好起來就快了。”
陸夷光聲音悶悶的,“藥補不如食補,吃些藥膳是不是會好得快些。”
呂府醫回,“老夫昨兒已經寫了一些藥膳方子給廚房管事。”
陸夷光道,“給我也來一份。”
呂府醫道好。
“怎麼,你也想做藥膳給我。”陸見深見不得她悶悶不樂,引著她說話。
“大哥想吃什麼我就讓我院裡的小廚房給你做。”
陸見深打趣,“我還以為你要親手做。”
陸夷光眼神飄了飄,弱弱道,“倒不是我懶,就是吧,我怕把你吃壞了,我的廚藝,嘿嘿,嘿嘿。”一切儘在不言中。
“既然知道自己廚藝不精,那便趕緊學兩道拿手菜,將來也能應付場麵。”姑娘家出閣後頭一天要親手做兩道菜孝敬夫家長輩以示賢惠。
陸夷光知道他指得是什麼,理直氣壯地反駁,“到時候讓半夏她們做了就是,他們還敢挑剔不成,又不是找廚娘。”
陸見深還能說什麼,正如昨天父親說的,努力爭上遊,他站的越高,自然越能護她周全。
呂府醫開始重新上藥,再用乾淨的白紗布重新包紮好,他的手剛離開,陸夷光的手就伸了過來,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戳了戳離著傷口還有一掌距離的手腕,“這樣疼……不疼?”
陸見深卻像是被燙到了似的飛快收回手臂。
“……我沒用力。”陸夷光以為自己弄疼了他了,頓感不安。
“不疼,我就是怕你第二下給我戳到傷口上,那就肯定疼了。”陸見深聲音帶笑,心緒卻不大不穩,是自己過於敏感了。
陸夷光黑線,“我有這麼蠢嗎?”
陸見深放下衣袖擋住她毫不避諱的視線,這丫頭,彷佛隻記得自己受傷的結果,卻徹徹底底忘了受傷的原因和經過。倒是有些羨慕她的沒心沒肺了,所有尷尬的場麵都沒發生過一般,麵對他神態一如往昔。
而自己倒做賊心虛似的,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陸見深覺得滑稽,還有些辨不出來的古怪。
陸夷光支吾了下,“我就是想確定下是不是稍微動一動胳膊就疼,那不是乾什麼事都難受。”
“隻要不用力就不疼。”陸見深尋思著找個機會跟她細細說一下男女大防,前幾天她也是這樣直接上手就摸。便是親兄妹,也得有所避諱,更何況他們不是。姑娘家長大了,合該注意,不然一不小心就讓人占了便宜去,惹來後患。
思來想去症結還是在陸見遊身上,兩人還沒學會走路就學會了你踢我一腳我壓你一回,打打鬨鬨長大,導致阿蘿對兄妹間的肢體觸碰理所當然。
毫不知情的陸見遊:“……” 這漫天雪花都是他的冤屈。
漫天飛雪中,二老爺陸衍的馬停在柳葉胡同的陸府大門前。他是回京述職的,所以第一站去了兵部,見了上峰才回府。
蔡氏帶著一眾年長兒女立在風雪裡迎接。
“這麼大的雪乾嘛出來接。”陸衍翻身下馬,他遺傳了陸家人一貫的好相貌,劍眉高鼻,唇方口正,身軀凜凜卻不粗獷,是個極為硬朗的中年男子。
蔡氏眉眼含笑,“孩子們迫不及待想見老爺。”
陸衍朗笑一聲,扶起蔡氏,再去看嫡出的一兒二女,接著目光落在眉眼陌生之中又帶著幾分熟悉的陸玉簪身上,眼神有一瞬間的複雜。
“老爺,這便是玉簪。”蔡氏一派寬和的介紹。
陸玉簪垂著眼簾,福了一福,“玉簪見過……父親。”最後兩個字說出來有些艱難,在她十五年的人生中,早三年,父親是梁溪那個敦厚老實的酒樓掌櫃,再後來,便沒有父親了。眼下天上掉了個父親出來,陸玉簪沒有感受到傳說中血脈相融的親近,唯有陌生以及……怨恨。
就是這個男人,明明有家有室,卻欺騙了她娘,令娘一生孤苦,外祖父外祖母晚年傷懷。
神色恢複如常的陸衍點了點頭,並未對她多說什麼,扶了蔡氏對所有人道,“都進去吧。”
望望並肩走在前麵的父母,再看看旁邊的陸玉簪,陸初淩嘴角上翹,看來父親對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女兒並不另眼相看。
抱著差不多想法的還有陸詩雲,家裡女兒多尤其還有兩個金尊玉貴的嫡女,庶女自然不稀罕了。她絞儘腦汁討好嫡母和嫡姐,才算是在父親那占了一席之地,是庶女中的頭一份。
橫空冒出來的陸玉簪拉響了她的警鈴,身世坎坷,姨娘說父親可能因為虧欠而補償她。容色傾城,姨娘說她還與仙逝的姑姑有些相似。
幸好,現下看來,父親待陸玉簪並無特殊。
正屋內,久彆重逢的一家人敘了舊,陸衍賞了每個孩子禮物,又略略過問幾句,便打發他們下去。
“這幾個月辛苦夫人了。”陸衍握住蔡氏的手。
蔡氏臉微紅,“妾身做的都是自己該做的,再說了,妾身這兒高床軟臥,仆婦環繞,還有凝兒淩兒分憂,哪裡說得上辛苦。倒是老爺,整日裡忙於軍務,才是辛苦了,妾身瞧著,老爺都瘦了。”
“夫人和孩子們都不在,我一個人用膳都不香,可不是瘦了。”陸衍哈哈一笑。
蔡氏不去想留在大同的那幾個嫵媚姨娘通房,隻笑,“那現在咱們一家團圓了,用膳的時候老爺可得多多用些。”
“這是自然。”陸衍轉而開始問陸初凝婚禮籌備情況,這是他第一個孩子,打小便乖巧體貼,甚得他寵愛。
蔡氏笑意更濃,大致說了下婚禮情況,末了道,“我人生地不熟,多虧了大嫂幫忙,才能這麼順利。”
陸衍就道,“下午過去時,我親自向大哥大嫂致謝。”
接著,蔡氏主動說起了陸玉簪,“這孩子乖巧的很,請安到的是最早的,針線活好,時不時做些鞋襪送來。就是人有些不愛言語,也是情有可原,才回家沒適應過來。老爺多關心關心她,她心慢慢踏實了,漸漸的就會開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