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李斯年(1 / 2)

番外—李斯年

暮春三月, 尚未褪去冬日的寒,有微風自竹林中穿梭而過,將竹葉剪得沙沙作響。

李斯年看向窗外在微風撫弄下起舞的竹葉, 有些看不下去桌上的書。

微風又起,他合上書, 蓋上盈盈繞繞的熏香, 轉著輪椅, 走出竹屋。

今日是母親來三清殿看他的日子。

他是母親最為珍愛的人,每到這個日子, 母親便會起個大早,迫不及待地來三清殿,隻待三清殿的殿門打開,母親便會快步來到竹林與他相見。

按照以往的慣例,臨近正午,母親早該到了。

可母親還是沒有來。

李斯年不免有些著急, 轉著輪椅, 想走出竹林, 去三清殿門口去等母親。

他的身份很尷尬,父親是備受天家忌憚的梁王之後, 儘管為皇後謝元賣命多年,手中斬殺無數個曾與謝元作對的人,依舊沒有換來謝元的傾心相待。

在謝元眼裡,父親不過是一把好用的刀罷了。

可父親終歸是人,人有七情六欲, 愛恨貪嗔,當人有了軟肋之時,便不是一把好刀了。

父親的軟肋是母親與他,所以父親受了謝元的厭棄,謝元曾經有多重用父親,而今便有多苛待父親,儘管父親娶的,是謝元最小的妹妹,也是謝元最為寵愛的妹妹。

父親與母親的結合不被所有人看好,母親為了父親,與謝家決裂,孤身出了謝府,獨自嫁給父親。

沒有三媒六聘,沒有十裡紅妝,父親與母親對著皎月拜了天地,生下小小的他。

謝元實在太忌憚父親,唯恐父親日後反叛,對謝家不利,便在他出生的那一日,將他抱到三清殿,交給淩虛子來撫養。

母親為了這件事找謝元哭鬨過很多次,但謝元始終不曾鬆口,隻是允許母親每月可以來三清殿探視他一次。

謝元雖允許母親與他相見,卻不讓父親近他的身,直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長甚麼模樣,隻能從母親的話裡勾畫出一個模糊不堪的身影。

母親說,父親華滿京都,豔驚天下,是九州之中最為厲害的人,可惜生不逢時,又投胎在梁王之家,所以注定要被天家忌憚,一生鬱鬱不得誌。

母親還說,父親縱然被天下人唾棄,可依舊是她心中的英雄,無論發生了何事,她都不會棄父親而去。

她要陪著父親,一起走完這坎坷不平的人生路。

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仿佛有星星一般,閃閃亮亮的。

他在書中讀過,這是女子在遇到愛情時特有的神態。

他很羨慕母親與父親的感情,甚至忍不住期待,等他長大以後,是否會遇到與母親一樣的人,縱然世人視他為洪水猛獸,她也會對他不離不棄,並肩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

可惜他的期待,終究成了空。

又或者說,母親眼中的完美愛情,其實不過是母親的自以為是。

母親很珍惜每月一次的相見機會,但這一日,母親並沒有來。

下一次,母親依舊沒有來。

李斯年坐在輪椅上,獨居幽深竹林,看日升日暮,飛鳥回巢。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有些擔心母親與父親是否遇到了意外,畢竟母親上次來找他時,曾一臉憧憬對他說道:“斯年,我們一家人很快便能團聚了,你很快便能見到父親了。”

“到那時,我們一起回梁州好不好?梁州是你父親的故鄉,一個很美的地方。”

母親這般說著,眼底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他知道母親不會平白無故說這些,定是父親有所舉動,給了母親信心,母親才會這樣與他說話。

但現在,母親已經很久沒來看他了。

他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父親的計劃失敗了。

謝元素來心狠手辣,得知父親有意違逆她的意思,必然不會放過父親。

李斯年心中擔憂,總也看不進書。

母親曾心心念念的月下香,他已經找到調製方法,隻待母親到來,他便能交給母親。

可母親總不來。

他調製了一次又一次的月下香,擺在竹屋各處,讓竹林裡滿是月下香的味道。

他希望用這種方法,能將母親盼過來。

或許是他半生淒苦,上天終於看不過去,垂憐他一次,將母親送到他身邊。

他興高采烈轉著輪椅來到母親身邊,母親顧盼神飛的眼眸平靜如水,見了他,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珠子往下落。

“斯年,我對不起你。”

母親緊緊將他摟在懷裡,不住地重複這句話。

他手裡握著的裝著月下香的錦囊,終究沒有交到母親手裡。

“是我害了你。”

母親說道。

那日的母親翻來覆去說著這兩句話,夕陽西下,如血的殘陽將母親的眼角染得微紅。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母親。

後來他才知道,母親殺了父親,再後來,長公主兵指皇城,謝家倒台,母親重回謝家,與謝家人一同赴死。

冷月如霜,李斯年靜靜坐在輪椅上,抬頭看著天邊孤冷月色。

母親與父親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月有陰晴圓缺,對月拜天地,本就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可惜他的父親死於母親之手,若是不然,他會替母親除去那個陰險狡詐之徒。

李斯年輕笑,將竹屋裡的月下香燃儘。

三清殿雖是敬奉三清的場地,但往來殿內的宮人貴人極多,李斯年過於漂亮的臉,成為貴人與宮人們爭相追逐的對象。

李斯年看著鏡子中小小的自己,慢慢調製著月下香。

自母親死後,他已經很久沒調弄月下香。

月下香的清幽飄散開來,他的世界安靜了許多。

三清殿裡開始流傳一個傳說,說他不祥之刃,父母親人皆喪,沾染他的人,也無不下場淒慘,死因成謎。

久而久之,縱然有人覬覦他清雋無儔容顏,也再無一人敢上前對他口出輕薄之語。

除了那個貿然闖入竹林的小女孩。

女孩的笑容極其燦爛,像極了天邊明霞與輝光,照進他陰暗的人生,讓他知道,原來世間除卻黑白兩色,還有另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顏色。

她就是那個顏色。

可是她也已經很久沒來了。

長公主的逼宮,是她一手促成的,而今的她,不再是在謝元手下討生活的艱難翁主了,她比天家皇子更為尊貴,是一手遮天的長公主的獨女,是太後心尖寵,是天子掌中寶,千嬌萬寵的她,隻怕早就將竹林中的他忘記了。

畢竟,她的人生多姿多彩,實在不缺他一個玩伴。

李斯年垂眸。

竹林中再起微風,時間的年輪悄然劃過。

如果他的人生一直處於黑暗之中,那他或許不會期待陽光,可一旦感受過陽光的溫暖,誰又願意忍受黑夜的冰冷?

他忽而有些向往,竹林外的世界。

有她的世界。

她不來找他,他便去找她。

他放出了她一直在尋找的番薯的消息。

淩虛子得知他的動靜,再次授課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凡塵俗世的情愛,最是沾染不得,你父母死於愚蠢至極的感情,你難道還要步他們的後塵?”

他平靜合上書,淡淡道:“父母是父母,我是我。”

“我與父母所走的,本就不是一條路。”

淩虛子長眉微挑,道:“你父親也曾以為,縱然他被世人厭棄,你母親會對他不離不棄。但最後,你父親錯了,你母親更是錯了。”

“你與你父親一樣,不被世人所容。你與安寧翁主,不會有甚麼好結果的。”

聽到這句話,李斯年抬頭,靜靜地看著麵前的淩虛子。

“我與父親最大的區彆,是我長了一顆人心。”

李斯年說道:“而父親,他沒有心。”

微風襲來,招旗迎風舒展,淩虛子微蹙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不再年輕的臉緩緩笑了起來。

淩虛子道:“不錯。”

“寧王殿下的確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