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桂蓮怎麼都沒有想到,她不過一去三年,歸來之時,家中已經大變了模樣。她放棄一切,獨自擔下所有罪名,主動與子女斷絕關係,本是為了讓他們能過上好日子。可誰知,除了周愛國一家差強人意外,周愛黨與周愛軍的生活全都一團亂。
當年家中沒糧,周愛國與周愛軍好歹一個有大舅子接濟,一個有錢能買。周愛黨可就遭罪了,他啥都沒有,手裡的錢財也隻有三十來塊,這裡用點,那裡用點,剩不下多少。後來實在沒辦法,借錢去黑市淘了些糧食回來,才勉強沒讓一家人餓死。
上水村家家戶戶都靠著跟食品廠的合作賺得盆滿缽滿,唯獨周家被大隊踢出合作範圍。單靠周愛黨夫妻那點工分,除自家花用外,全用來還了債。周光宗和周耀祖這兩位當初被向桂蓮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吃用一落千丈。
他們最初也鬨過哭過。周愛黨夫妻不是不疼孩子,奈何能力有限。先頭兩三回,還能耐心哄,想辦法自己苦點也要滿足孩子,後來每天為生計累得半死不活,哪裡還顧忌得到孩子?再鬨,便是一頓打。
一頓不行,就兩頓;兩頓不行,就三頓。
久而久之,挨得打多了。周光宗和周耀祖身上的熊勁去了個乾淨,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十來歲的孩子,總讓人有種死氣沉沉的感覺。
再有周愛軍。當初她特意把周愛軍摘出來,就是為了他能不被自己牽連,搭上方家的關係,能夠平步青雲。結果呢?
方家倒了!方父方母全部入獄!比她判得還久!而方佳佳肚子裡那個孩子,竟是流掉了!流掉了!那可是她的金孫孫啊!
周愛軍的工作沒了,他成為城裡人的夢想破滅,隻能灰溜溜回到上水村,當一個跟周家祖輩毫無區彆的貧農。
向桂蓮倒吸一口涼氣,身子搖搖欲墜!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那麼她當初的犧牲,她的三年牢獄有什麼意義!
然而,讓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周家早已經沒有她的屋子了。周愛國說,他們就隻占了兩間房,屋子小。他又添了兒子,實在挪不出地方來。周愛黨直接說,他們斷絕關係了。他不用對她負責。就是沒斷絕,她也不歸他管,當初說好的,她的養老問題是周愛軍的事。
周愛軍倒是把她領進門,給她倒了杯水,卻是滿麵愁容。
“媽,你如果願意,就住我這裡吧。隻是我爭不過兩個哥哥,就得了這麼一間屋子。也就這麼點大。想用木板或簾子隔開是做不成的。要不然你睡床,我睡地上?”
至於方佳佳?誰TM管她呢!周愛軍壓根沒考慮過她。
“隻是……”周愛軍瞄了眼向桂蓮,“我參考了高考,感覺考得還行。不說本科,專科應該能上的。可你有前科在身,雖然當初登報斷絕了關係,但如果讓人知道我們依舊住在一起。那斷絕關係就沒用了。大學錄取時,應該會把我刷下來吧。不過這些都沒什麼,不上就不上吧。總歸你是我媽。”
向桂蓮一滯,“那怎麼行!”
大學啊!她聽人說,考上大學,畢業後,國家給分配工作。大學生都是要當官的。再不濟,一個工人也少不了。
周愛軍知道自己這話站不住腳,恢複高考,上麵特意囑咐過,不看成分。但他知道,他媽不知道啊!
他又是一歎,“媽!你跟著我怕是要受苦了。我沒了工作,地裡的活也乾不來。工分實在少得可憐,每回分到手的糧食跟彆人差上一大截。我平常自己都隻能吃粗糧,還得混著野菜。媽,你跟著我,大概要跟我一起喝野菜湯了。是我沒用,對不住你。”
向桂蓮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周愛軍接著說:“我本來想著,如果大哥二哥願意,你跟著他們,好歹能吃飽,不至於挨餓。等我大學畢業,工作穩定了,再接你過去,你便隻管享福了。”
向桂蓮眼珠微動,“愛軍,媽不為難你。媽這就走。”
“你能上哪去!大哥二哥那邊,怕是不願意的。”
向桂蓮苦笑:“媽知道。”
大兒子早被大兒媳婦籠絡過去了,一顆心都在老婆跟兒子身上。二兒子更是個白眼狼。
“媽回來的時候,聽村裡人說,這幾個月,牛棚住著的那幾位都陸續平反,被接走了。這樣的話,牛棚不是空出來了嗎?我跟你大伯說一聲,就算我做錯事,可也受罰了。總不能牛棚都不讓我住。”
周愛軍站起身,“媽,你怎麼能去住牛棚呢!”
“牛棚咋了,當初那些什麼教授,他們都是教授吧?他們不也住嗎?他們現在可不是壞分子了,是有名望的人物。能住他們住過的地方,媽也沾沾他們的福氣。愛軍,你是要上大學,要當官的。媽等著你接我過去享福呢!你可得爭氣!”
周愛軍低下頭,“我……我知道了。媽,你放心。我有了出息,一定不會忘記你。”
“誒!我能指望的也就隻有你了。”
周愛軍目光閃了閃,將向桂蓮送出門。
向桂蓮就這樣在牛棚安頓下來。
沈煦遠遠看了她一眼。她這三年應該不好過,頭發白了大半,走路也不如以前利落了。沈煦沒管她,沈向陽倒是問了一句。
“再過一陣子就到年關了。爸爸說,平反工作已經基本結束。他會抽出幾天時間,親自過來一趟。大哥,對於向桂蓮,你是個什麼想法?”
“你覺得呢?”
沈向陽有些鬱悶,“要說你跟她還有什麼感情,顧念情分,一點也不像。”
他大哥的表現,說對向桂蓮厭惡至極都不為過,感情?有才怪。
隻是……
“可她現在回來了,你居然無動於衷,難道要任由她在上水村安安靜靜生活下去?合著你因為她受了那麼多苦,她隻坐三年牢,就完了?”
沈煦搖頭,“要不然呢?起訴也是有起訴期的。二十多年過去,早超過時限了。”
沈向陽一嗤,翻了個白眼,“大哥,你彆拿這話糊弄我。你要是真想辦她,有的是辦法。而且,現在爸爸平反,我們能做的多了。不一定非得用當初的罪名。”
這點,沈煦自然清楚。
他沉默了一會兒,沒提向桂蓮,反而是問:“沈向安那邊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嗬!還能是什麼情況!何家就是跳梁小醜,當初就沒能進入那幫人的核心,現在那幫人倒了,他們下台是肯定的,但好歹一家人能夠保全。他跟著何家,自然不會有什麼事。也就是被革職而已。這還多虧了當初爸爸為他費勁心思選的何家。便宜他了!”
沈煦再次沉默,如果沒有沈向安,他會按原本的計劃,等向桂蓮出來,再將她送進去。可現在多了一個沈向安。沈赫跟袁素君不是腦子擰不清的人,不至於對養子好過親子。尤其還是在遭遇養子的背叛之後。
但沈向安也確實是他們放在心尖上寵到大的。沈赫跟袁素君或許不會再給他資源,不會再提攜他,想著就此陌路。可要出手對付他,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就沈向陽口中沈向安的為人,他會認命,就此與沈家劃清界限嗎?
沈煦可不相信。他跟沈向安注定是對立麵。
如果是這樣,倒不如留著向桂蓮,讓她去給沈向安添亂。等處理完了沈向安,照舊可以把向桂蓮送進去。一點也不耽誤的。
沈煦看向沈向陽,轉移了話題,“不說這些了。你不是去縣裡了嗎?通知書來了嗎?”
“沒有!哪有這麼快。你放心吧。我很有自信,一定能考上。我可是天才!”
沈煦眯笑,“那我們的小天才,有把握考個全國狀元嗎?”
沈向陽一滯,“那……那什麼……今晚月色真好!”
沈煦忍俊不禁。
沈向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轉而又是一聲歎息,“大哥,你那麼支持大嫂去參加高考,為什麼自己不去?我覺得如果你去,說不定真能考個全國狀元。”
要知道。這兩個月,沈煦把運輸隊的工作辭了,專職在家裡輔導他們複習。他才發現,沈煦的天賦驚人!說起來,他其實並沒有讀過幾年書。當年,白叔教過他一些知識。這幾年,沈煦自己在大肆搜集各類書籍,不僅是給他們的,還有自己看的。
他還特彆隔出一間屋子做書房,裡頭的書如今都堆滿了一麵牆。
沈向陽素來自詡聰明,但看到沈煦才發現,真正聰明的人是誰。他好歹經過名師教導的。沈煦卻隻靠自學,就能甩自己兩條街。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我不需要。”沈煦輕笑。
讀大學,無非為的幾點。其一,係統地學習某些知識,充實自己,提升自我實力。其二,以學曆為跳板,畢業後分配個好工作,有個好前程。其三,通過大學,認識新朋友,了解更廣闊的世界,找到人生的方向。
沈向陽和沈向容為的是其一。沈煦鼓勵田鬆玉去,為的是其三。他想讓田鬆玉在這其中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事業,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需要什麼。
但這三點,與他而言,都不重要。
其一,上輩子,他已從國內TOP級彆的學府畢業,還是榮譽畢業生。他已經擁有了這方麵的實力。並不想再回校園走一遍。當然,學無止境,可對於這方麵,他更喜歡自己在實踐中慢慢積累。
其二,學曆文憑固然重要。但他在給田鬆玉找關係拿高中文憑的時候,順便自己也拿了份。七十年代的高中文憑,還是很管用的。至少拿出去,不會難看。如此足夠。
至於靠學曆做跳板,依仗大學畢業分配好工作。如果他有心從政,那麼大學就不可或缺。但沈煦並沒有從政之心。他的誌向不在此。這樣一來,隻求一份好工作,需要嗎?有沈家這麼大的靠山,這方麵是問題嗎?更何況,他不打算按部就班的工作。
其三,他早已有了自己的規劃。他很清楚自己人生的方向在哪裡。他也見識過比這個年代更廣闊的世界。
大學四年,如果真去讀,自然也是能讓他有所得的。但他失去的必然比得到的更多。四年的時光,足夠他做很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