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絕對沒有……”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他那個好兄弟呢?”
“我也是最近才聽說的,好像是留學東洋了。”
雲知若有所思,問了另一個問題:“我聽說傅家是北方的軍閥,那他怎麼會在上海讀書,而不在北京呢?”
許音時眉頭一蹙,“這我哪知道啊……”
“那他在家裡排行老幾?”
“第八還是第九?我也記不清了……你問這麼多乾什麼?”
“你傻啊。”雲知說:“咱倆昨兒個把他整的那麼慘,這個混世魔王豈會善罷甘休?當然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啊。”
這倒是句大實話,許音時蔫了,“要不是因為我,你也犯不著惹上這麼大的麻煩……”
雲知一身輕鬆地拍她的肩,樂了,“聽你說完,我倒不覺得是個麻煩了。”
許音時不知她從何得出的結論,兩人聊著聊著已走到了社團門口,聽到一陣悅耳的鋼琴聲,但見敞亮的教室內,有個身材姣好的少女在跳芭蕾,彈琴的人是楚仙,百葉窗上的一抹陽光映在她身上,襯得她肌膚盛雪,倒比正在翩然起舞的新生更加矚目。
“她就是楚仙學姐啊……”許音時一臉神往,“我聽說她不僅長得好看,成績好,而且還寫了一手令人拍案的好文章,登過好幾次報紙呢,想不到她連琴也彈得這麼好……”
這也是雲知第一次正兒八經地聽林楚仙彈琴。
雖說偶爾聽到她和幼歆在家裡練琴,但那時她心不在焉,沒太留神,此刻從側方看她纖細的十指在黑白琴鍵上舞著,忽爾悠揚忽爾頓挫,發自肺腑地覺得位三姐姐美極了。
一曲舞畢,考核的老師喚“下一個”,音樂社的新生三三兩兩、男女參半,有人拉小提琴,有的吹薩克斯,彈琵琶的也有,總得來說都有兩把刷子。
輪到雲知時卻犯了難——這教室裡不論是吹的還是彈的,她都不會。
楚仙作為社裡的前輩,多抵是趁課間過來搭把手的,她看雲知她們被老師卡在填表環節,主動上前問:“老師,這是我妹妹,哪裡有問題麼?”
聽是楚仙的妹妹,考核老師語調稍稍緩和了,“她們說不會樂器……我們社總不能收一個外行吧?”
許音時小聲說:“我會唱歌。”
楚仙問:“你想唱什麼,我給你伴奏。”
“謝謝……我就這麼唱就好了。”
許音時臉一紅,挪了幾個小碎步到教室中間,看大家投來眼神,頗為緊張的清了下嗓子,壯起膽子開口唱起來。
是一首簡單的江南小調,雲知記不得曲名,但依稀也對這調子有點熟悉。
許音時的唱法談不上多麼有技巧,但她的音色透亮、空靈,宛如翠鳥彈水,直唱到人心坎上,雲知一時聽得失神,等餘音褪去,教室靜默須臾,方聽眾人鼓起掌來。
考核老師連連點頭,應是滿意了,但瞅向雲知時神色又斜了回去,楚仙知道她的名額是父親硬塞進來的,便想幫著暫打個圓場:“我妹妹年齡還小,雖然她現在什麼也不會,但隻要有心……”
“老師,我會的樂器教室沒有,能多給我一天時間麼?”雲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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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東門自是名店從生,附近的裡弄亦是南北雜貨,樣樣都有。
放學後,許音時帶雲知去逛樂行,但見巷子邊擺著各種小攤,除了琳琅滿目的簫笛塤笙外,還有不少聞所未聞的民間樂器,雲知忍不住感歎:“沒想到連樂行都能整來這麼一條名堂來。”
“隻要能掙錢,彆說是紅事白事,連燒香拜佛都能折騰出一條龍生意。”許音時拉著她的手,在一家名為“萬利琴行”的商鋪前停下,“你若隻想買小玩意兒,外邊這些都能湊合,要想正兒八經的買把好的琴,這兒算得上是整條街最靠譜的一家。”
雲知問,“你怎麼知道這家靠不靠譜?”
“這家店的沈老板是我爸爸的朋友,他們家的生意可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許音時推開門,“你得留神點,彆磕著碰著了,我聽說有不少琴都是古物呢。”
是不是古物不得而知,單聞著空氣中漂浮的古木香,雲知便曉得這裡的東西都不是凡品。
見有客人進來,前台的夥計熱情上前來,“二位小姐想看點什麼?”
鋪麵不小,陳列出來的民俗樂算得上是齊全,光是古琴就分了五弦的、七弦的,古箏的品種就更多了,許音時瞅不出門道來,問雲知:“你會哪種?”
雲知目光徑直掠過排列較顯眼的,一路往內廳走去,實則那些板材和漆麵皆是精美,但她自幼瞧慣了稀世名品,但看琴麵紋理及灰胎,便知曉都不是上品,直走到貨架另一頭的茶座邊,見到桌上擺著的一張較為古樸的瑤琴,方才駐足細瞧。
許音時這琴既沒有雕花刻紋,也不如其它的光鮮亮麗,便道:“咦,這是舊琴吧?”
雲知拉開椅子,坐下身,不等夥計開口,左手壓弦,右手撥弦,“咚”一聲,滑出韻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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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會客間內,琴行周老板見客人跟前的茶涼了,討好似地重新倒了一杯。
“能把京城第一琴師程老請來親自為‘鸞鳳園’的新戲奏樂,祝七爺,恐怕整個大上海也隻有您有這份麵子了……”
“祝某不過是仗著點故日的情分,以曲會友罷了。”被稱之為“七爺”的青年人看去至多也就二十多歲,坐在屋裡也沒摘掉墨鏡,身上穿著青黑色的長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裡頭豆綠色的秋綢,是一股京味極濃的老派作風。
周老板說:“您謙虛了。誰不知道您七爺是京城梨園的行家,如今到了上海,您開的鸞鳳園、和鳴都會也是場場爆滿、夜夜笙歌……這上海灘啊,追逐洋風、興洋學本是因時製宜、因地製宜,但總也不能讓人喧賓奪主,舍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是?”
“中國人始終是中國人,骨子裡喜歡的東西是不會變的,咱把洋人的好處學到手,才不致頻頻讓他們撈走我們的好處。”祝七爺也不去碰他推來的茶杯,隻攏了攏袖子,“周老板家的琴自是正統的,隻是像程老先生那樣的人物,就算是演出也都用自己的琴才稱手,若要祝某說服他改用萬利琴行的琴,怕是愛莫能助啊……”
“那是。”周老板訕笑說,“我不指望程老親用,但他的隨行徒弟若能奏我家的琴……”
從周老板開始說到“夜夜笙歌”,就隱隱聽到樓下傳來一陣琴音,祝七爺起初沒太留意,聽著聽著卻是坐直了身子,微微變了顏色。周老板本還想繼續談生意,聽七爺做了個噤聲地手勢,也聽到了琴音,雖才幾聲響,已然聽出曲音幽穀,淳淡中有金石韻,不覺訝然。
樂曲停在了一個節點上,沒有繼續往下奏,祝七爺等了等,沒坐住,忙起身便往下樓踱去,摘下墨鏡,一雙明眸往茶座上掃去,琴仍在,而店內除了夥計之外並未見到其他人。
周老板問夥計:“剛剛彈琴的人是誰?”
夥計以為老板是不樂意古琴讓人動了,忙答:“是個女學生,就撥弄了兩下,我說這琴是老板的私藏,不給賣的,她聽後就走了。”
“女學生?”周老板更是驚異,“我聽琴音,還以為彈琴的至少該是個……呃,七爺?”
祝七爺三步並作兩步推開玻璃門,然而入了夜的市集熙熙攘攘,人行如織,上哪兒去尋個女學生?
周老板跟上前來,困惑問:“七爺,您這是……”
“沒什麼。”祝七爺將墨鏡重新戴了回去,“興許世間好曲大同小異,聽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