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知深,月不知遠,風此起彼伏,人隨光隨影,話無從而始。
兩人一前一後從圖書館出來,到了一片林蔭道間,沈一拂駐足,微側著身,待她走近。
方才是怕被人察覺,此時周圍再無旁人,雲知終於得以開口:“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圖書室的?”
“我到你們宿舍樓下問了個學生,請他幫忙叫你下來,結果他說你不在,我就過來這兒碰碰運氣。”
雲知一呆,“你就這麼直接問?他們……沒奇怪你是誰麼?”
“我就說,我是本校的學生。”他笑,“倒是沒人懷疑。”
“……”臉皮有夠厚。
但他這麼一說,雲知才發現,他這一身黑色的中山裝,不知從哪來一副平光眼鏡,似模似樣架在鼻梁上,額發搭著,微微飄拂,說是大學生也沒什麼不可信的。
沈一拂看她沒吱聲,問:“你剛給誰打電話了?火急火燎的。”
“慶鬆。”
他愣了下,她看向他,直言:“我看到你的尋人啟事了,就想問他是怎麼回事。”
“什麼尋人啟事?”
“你居然不知道?”
雲知忙將報紙上所刊的複述了一遍,見他蹙著眉,徐徐踱步思忖,她跟著問:“你來北京不是來探望你爹的麼?是否沒有見著麵啊?可是,就算沒見著,他們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找你?你到底惹上什麼事了?”
“你一連串問了這麼多問題,我先回答哪個。”他笑。
“都答啊。”她理所當然說,複又想起自己學生的身份,收斂了一下語氣,“不妥麼?”
“妥。”
她也就是這麼一問,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一一道:“我本該是來探病的,到京才知我父親並無大礙,是我兄長想利用我做圈套誘出我的故友。我踏進醫院時,我故友先被引至病房,他沒料到我在場,為顧及我的安危無法下手,這才中計被捕,我……這幾日隻能先在家裝裝病,再趁我父親沒有防備時借了他的車,費了點功夫,才把人救出來。”
若換前幾日,這番解釋她斷然是聽不明白的,但既知沈一拂進過同盟會,這口中的‘故友’十之**是昔日一起革命的‘盟友’,個中緣由雖不得詳知,但並非聯想不出。
此時此刻,兩人明明走得很慢,他在說這些話卻微有些喘。
於是口氣的越是輕描淡寫,那場景仿似越是驚險萬分。
她無法想象沈一拂是如何把被捕獲的人給救出來,但沈邦可是千年的老狐狸,對親生兒子都能加以利用,區區“裝病”,如何糊弄的過去?
雲知心下不安,“你真的隻是裝病?你看你這個眼下的青色,這麼厚的鏡片都擋不住。”
他看出她的擔憂,“我隻是有兩天沒合過眼。”
這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雲知更是驚詫:“兩天沒睡了?那你還不去補眠……跑這兒來做什麼?還是說,你把你朋友……”
“不是。”沈一拂先默了默,像斟酌著如何措辭,一開口,依舊卡殼了一兩秒:“我就,路過這兒。”
好一個路過。她瞪了他一眼,“哪怕是找借口,好歹注意一下邏輯吧,沈教授。”
少女雙手背在身後,端的是“訓人”的架勢,正當韶華,凶人也怪可愛的。
沈一拂的心臟又有些失控了,不得不再度停步,說:“雲知,我,可能要先離開了。”
“去哪兒?是現在?”
她才發現他們已走到校側門外,門外巷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見他出來時,車的尾燈亮起。
“我朋友受了傷,我今晚是出來給他找藥的,藥找到了,得送回去。方才說路過,並不是在誆你,真的是路過沙塘路,就想進來走一圈,想著……”卻沒說“想什麼”,他淡淡一笑,“總之,我運氣好,沒白來。”
他的一聲笑異常溫柔,可從雲知耳裡溜到心裡,沉甸甸的。
他本是幾日未曾合眼,親生父兄正對他進行全城的通緝,更不知明日要麵臨何樣的境遇。
卻在這樣的時刻,說是路過,進來看她一眼。
一校之長對學生說這樣的話,何其不成體統,沈一拂焉能不知?
可對她,無論如何想,都想不出更合適的借口,對自己,無論如何勸,都勸不住自己想要來見她一麵的腳步。
他欲言又止,終說:“我上回留的字條語焉不詳,後聽慶鬆說你打過電話,我也不曉得這回離開北京又得要多久才能回上海,總該……親自見一麵,才好叫你安心。”
饒隻是這一句,說完,他自己耳根先暗暗的燙了。他怕被察覺,示意她先回學校,她卻站著不動,他又道:“回去好好上課,早點休息。”
她望向他,“沈先生,你確定,你沒有其他話想對我說麼?”
他愣住,她抬起自己的手表看了一眼,道:“從圖書館走到這兒,十二分鐘時間,都是你在說,我在聽,可我也有話想要問你,就……就三分鐘,可以麼?”
沈一拂說,“好。”
其實,雲知隻是情急之下這麼說的,她也不知該從哪兒問起。
假設當下有充裕的時間,她應會先問他和林賦約的關係,再問他關於他們同盟會四君子的故事,或者單刀直入的問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誰,若不知,直言亦無妨。
但她也知道,他現在有至關重要的事要去做,不應用這些“容後再談”的事來牽住他。
故而,她越是想用最簡短的話求證些什麼,腦子裡反而一片空白,秒針一下一下走過,再不說,人就走了。
於是先脫口而出道:“馬詠老教授問我要不要明年就來考北大……”
實則,她沒想問這個……
他聞言反是有些意外,她忙補充道:“具體的,來不及說,反正就是有這麼一件事。”
他道:“此事,取決於你的意願和能力,明年考學未必不行,隻是……”
她低頭看了一下時間,隻剩一分鐘了,這麼點寶貴的時間,她居然主動挖坑聽他說教?
“我聽明白了,打住,我還有一個問題!”她舉手打斷他。
車燈又閃了兩下,沈一拂衝車上的人打了個等待的手勢,回頭,耐心等著她,“你說。”
眼見不到十秒,她伸手將表冠往外一摳,秒針戛然而止。
像耍賴的孩童一般,讓時間停在他將轉身的那一刻。
好巧不巧,四周風靜,樹靜,人靜,她的心也靜了那麼一霎。
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抬眸:“我,我是個耐心很不好的學生,一道題目解不出來,我會較勁直到解出來為止,一個故事沒看完,一宿不睡也想知道結局。我這一生,最不擅長等待,可我做過最久的一件事,就是等待。我一直在等待一個人,給我一個答案。那答案是什麼,我至今無從得知,若聽過之後,我會如何反應,我亦無法想象。可他就像風一樣,走了八千裡遠,來去匆匆,每一次都沒有歸期。沈先生,你是雙學位的科學家,所有人都尊敬的教授,你那麼聰明,你告訴我,這一題我該怎麼解?”
香樟隨風搖曳,他人未動,那雙始終深沉鎮靜的眸卻在顫。
她知道他無法回答的。
甚至於,他根本聽不懂。
十秒鐘,哪裡夠?
她將表冠摁回去,十秒鐘走完,果然一片沉寂,一聲不吭。
她看著他,儘力微笑,“這個答案,就等下次見麵回答我吧。”
月光映入她的瞳,宛然兩點明星,仿佛能照亮心裡至暗之處。
她鞠一禮,正要轉身,他卻突然伸出手,一手拉她入懷,一手攬住她的背,擁住她。
不重也不輕,但能聽到他的心跳。
沈一拂喉頭連動兩下,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又鬆開她,卻沒後退。
而是拉起她的手,將她的表解開,又將自己手上的表摘下來,繞上她的手腕。
皮麵表帶的扣針穿過最後一個孔,箍好,表盤調正,“你是二十號回上海對麼?”
她訥訥點頭。
他指著表間的日曆盤道:“現在是十五,在三十一號之前,我會回到上海。假使被什麼事耽擱了,回不去,那……”
指尖挪向這一刻的時分和分針,“十點二十分。未必每一天都可以,但隻要可以,我會想辦法,讓你接到我的電話。”
他將她的表收入懷中,“你的表壞了,留在我這兒,修好了,還你。”
“我的表哪有壞……”
車上的喇叭響了兩聲,他不能再久留了。
他說:“我必須走了。”
她抿了抿唇,不敢再耽誤他的時間,知他顧慮什麼,倒退幾步,跨回到校門內,他往車方向邁步,車窗拉下時,衝她指了指手表,意思是“快回宿舍”。
等車離開,她的大腦才後知後覺恢複反應力。
踱到校園裡,走到路燈較為明晰的位置,開始端詳這塊手表。
表盤是不同角度不同色澤的深藍,表殼和指針呈金色,黑色表帶戴著有些年頭了,表鏡卻幾乎沒有劃痕,可見手表的主人對此很是珍惜。
可是,她明明在等他答話,怎麼忽然換起表來了?還讓她回上海等……
等?
他讓她等他。
……這是聽懂了她的話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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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知在“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她”這個問題上糾結到半夜,連入了夢都在彷徨,以至於第二日上課都差些遲到。
第二個問題雖然答案未明,第一個問題她心裡倒是有了譜。
蔡校長說自己因年齡大來不及重學許多知識,她尚且年輕,又何必急於一時?
下課後,她當機立斷去找馬老,告訴他自己決定要學完高中課程再考學,她將竭儘所能,但凡能成,明年自會來試,要是實力不允許,還是一步一個腳印的做好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