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看向那個司機。
一個中年男人, 四方臉龐,有微微胡茬,一身舊青布棉襖, 乍一眼就是那種再普通不過的平頭百姓模樣。但他背梁很直,麵向這裡的時候有種胸脯橫闊的感覺,雲知總覺得有些麵熟, 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他說了“好”後,從貨車後箱搬出一些食物, 隻讓溥儀原地等待片刻, 先往庫房方向而去,雲知看小皇帝一臉淡定的神色, 頓時擰過彎來:“是約好的麼?你們方才是在對暗號吧。”
“朕又不認識他。你真不是威廉姆派來宮裡的麼?”他瞄了雲知一眼,“算了, 管你是不是,反正一個人也無聊,你陪我出去玩玩兒,就答應捎上你。”
威廉姆是誰?
莫非外邊有什麼人安排,真要把小皇帝帶出皇宮?
看樣子, 皇帝是要私逃出宮,她要是跟著一塊兒,可不算攤上大麻煩了麼?
雲知不安問:“皇上出宮,您身邊伺候的人肯定已經發現了吧……”
“朕都說睡了, 他們敢擾我?”溥儀卻是不悅了,“還有你,想跟著就安安靜靜的,否則一邊去。”
貨車司機進去約莫不到三分鐘,出來時月光正照他的臉, 雲知通過那極具辨識度的鷹鉤鼻一下子想起來了——他不正是馬老辦公室裡那張合照中四個青年中的一個麼?
站在林賦約身旁的那個,好像是叫……叫駱川吧?
應該就是他。
但他既是十年前就參加過同盟會的革命者,深夜扮成貨車司機進宮就不可能是來送貨的……
他就是來帶小皇帝出宮的,絕非溥儀所以為的那麼簡單。
如果……大膽一點猜測,前幾日沈一拂從大牢裡救走的那些昔日故友,也許就有他一份呢?
莫非是刺殺沈邦未遂,打算從小皇帝身上下手?
雲知背脊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時代再變,皇宮不可能沒人守門。這輛貨車怎麼進來的她是不曉得,但……一旦溥儀上了車,駱川劫持皇帝的罪名就成立了,那是妥妥的死罪。而從另一方麵來說,小皇帝上了這輛車,隻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在某些方麵,她本就有著敏銳的直覺,認出司機的十秒裡,她不僅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也下了一個初步的決定——必須攔著他們。
於是,搶在駱川走過來時,先拉著溥儀往後退了好幾步,小聲問:“皇上真的做好了出宮的準備?”
“什麼準備?”
“出宮後住在哪裡?有沒有人庇護?有沒有足夠的錢?”她直接扔出三個重點。
小皇帝愣住。
這麼兩句的功夫,駱川看他們在角落竊竊私語,已邁上前來,“要走現在走,否則今後就走不成了。”
溥儀眉目間本有鬆動之色,又被這句拽了回去,車門一開,乍看是空空如也,但兩排座位之下另藏玄機,鐵片座底一開,足以容納一人。
眼看著小皇帝就想這麼鑽進去,她死死拽住他的袖子,道:“北洋政府本來就覬覦您的‘家產’,您這麼跑出去,紫禁城裡的產業怎麼辦呀?”
“朕隻是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來了。”
“皇上如何保證自己能回來?”
這兩句,駱川倒是聽到了,他這會兒大概才意識到這宮女礙手礙腳的,一把撈住她的胳膊,往旁邊一拽,她咬牙道:“你知道他的身份,還要把他帶出去?”
駱川眸色淩厲一瞥,雲知莫名感覺到一股狠厲之態,短促輕聲道:“前仆後繼,信仰永續……這句話您還記得麼?”
他本欲劈向她後腦的手一止,“你說什麼?你……是誰?”
來不及回應這個問題,隱約聽到不遠處的動靜,雲知看向他:“他們肯定已經發現皇帝不見,馬上就會進入戒嚴狀態的,先生有本事進到宮裡來,應該還是有本事出去的吧。”
駱川渾身一震,“你到底是誰?”
如果她說了自己的身份,駱川不肯走怎麼辦?
“我是沈先生的學生,姓林,您出宮後若能聯係到他,煩請告之我被困於此處。”
她說完這句話,立即拉著小皇帝退到一邊。駱川既知敗露,絕無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把皇帝帶走,這小姑娘非要留下小皇帝,本意是要救他。
於是二話不說,關門上車。
溥儀看到車開走,當然不滿,“你好大的膽子。”
雲知不得不解釋著:“皇上可知從這兒到宮外,得遇到多少關卡?原本的隨侍的人就不說了,各宮門的太監、宮廷外圍的崗哨都事先打點過了麼?出宮這種事,要麼就要力保周全,若是隨性而起,不止不會成功,下回隻會讓人更有防備的。”
溥儀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
此時,已瞧見從養心殿方向浩浩蕩蕩來了一大波人。
等到禦前太監衝過來,幾個人將小皇帝護在當中,她手臂叫人一扭,硬生生摁到地上,在一片混亂中就這麼被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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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格格從來沒有想過,大清還在的時候,她沒來過這裡,大清亡了,她還能“到此一遊”。
慎刑司。
前朝所有太監宮女們的噩夢之地,而今是荒廢了,否則地下的牢房也不至於如此草滿囹圄,門一關,牆上的灰塵都撲簌簌落下,與腐黴的氣息雜糅在一塊兒。
雲知坐在已經乾裂的床板上,聽著絲絲寒風從牆的縫隙裡吹進來,想著這一天下來的經曆,自己都覺得荒謬。
這要是在學校,有紙有筆,寫一日紀實心得,彆人看了還得說她是瞎編亂造。
她本來還有些後悔自己是否莽撞了,但靜下來回想,小皇帝要是上車,全都跑不了,她要是丟下小皇帝自己跑了,小皇帝還得揭發他們,除了讓駱川一個人走,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就是不知他出宮了沒有,要是出去了,能不能聯係上沈一拂。
這麼想的時候,又聽到一陣腳步聲,她偏過頭,看到駱川的時候,驚住了。
到底還是沒逃成。
太監將他關在她隔壁間,一樣沒審訊,上了鎖後就把他們晾在這兒,等人走遠了,雲知迫不及待地上前問了第一句:“駱先生怎麼也進來了?”
駱川蹙眉:“你知道我姓什麼?”
看她睜著大眼望來,他先答:“到了景運門的時候就被攔下了。”
雲知局促著,“那他們知不知道……你……那個皇帝……”
駱川搖頭,“攔下我之後也沒說理由,直接進來了。”
雲知原抱著兩分期待,一分希望他活,一分盼他能帶信出去,眼下徹底沒戲,難免失落的跌坐回去。
駱川又問了她一遍:“你剛才說的沈先生,是沈一拂吧?”
雲知點點頭,“我是滬澄公學的學生,他是我們學校的校長……”頓了頓,想著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我爸爸是……林賦約。”
駱川原本還鎮定坐著,聞言倏然起身,握著鐵杆,“你是雲知?”
“您……也知道我的名字?”
離得近,借著微弱的燭光,駱川看清了她的樣子,眉目一舒,“瞧我這眼神,前兩年在仙居看到你的時候,你還黑不溜秋的,現如今生得這麼白白淨淨,一時都沒認出來。”
雲知一聽仙居,心下一驚——林賦約隱居仙居之事,就連祖父也是事後才知,這駱川不止知道,還去過……那是不是意味著……
“駱先生,你知道是誰害死我爸媽的麼?”她問。
駱川聞言,眸光一閃,終是輕輕搖首。
雲知卻覺得他好像是知道些什麼,隻是不願意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