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整個客廳像一副昏黃的全家福,人潦潦草草的灰,隻有茶幾上的東西還帶著色彩。
有風從窗外刮進來,將一張被拆開的信紙吹起來,落在腳邊,她撿起來,看到紙被揉皺皺巴巴,心被牽著狠狠一痛,“誰動了我的匣子?”
匣子本藏在衣櫃最底層的凹槽裡,上邊疊著裙衫和胸衣,一般男人翻不到裡。她的目光從所有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楚仙身上。
楚仙被她眼底的冷意看背脊一涼,林賦厲起身,“五丫頭,匣子的事後再,你先這存褶……怎麼回事?”
所有人盯向她,眼神中有疑慮、有質問、有焦急……甚至還有個看戲的外人。
不沒有料到會有這一天,但她著實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境下。
雲知極力穩著自己的聲音:“大伯,現在你們未經我的允許撬開我的鎖、偷翻我的東西,我還沒討,你們反倒來找我討交待……這算不算惡人先告狀?”
話中滿嘲諷,在座諸人麵麵相覷,楚仙氣道:“這對我爸爸話該有的態度麼……”
“怎麼?現在民國,你爸爸算皇帝,我無需跪著話吧?”
“你……”
“五丫頭,我們並非有意要翻你的東西。”大伯母喬氏道:“今天家裡下了除蟲蟻的藥,很多蟑螂鑽到櫃子裡,家中下人清掃的時候才發現匣子……”
這種爛的不能再爛的辭,雲知一個字不信:“喔?發現匣子要撬開麼?”
她火、藥味足,同以往乖巧懂事判若兩人,喬氏一噎,楚仙道:“這匣子不你的,裡頭的東西不你偷來的麼?”
“偷?”
“這沈先生寫他妻子的信,還有塊表,沈先生的……難怪你藏麼秘,真想不到,我們林家還能出你這樣一個小偷。”
雲知緊攥著拳,“沒有打開匣子,怎麼知道裡頭裝的什麼?”
“哼。若見了光的,誰會將自己家挖個洞來藏的?這個匣子一看古物,你從鄉下空著手來的,本不你的東西……”
“這麼……鎖你撬的?”
“如何?”楚仙渾然沒露出窺人隱私的羞愧色,往前踱了兩步,抖了抖手中的存褶,“要不然,怎麼會發現你不可告人的……”
忽聽“啪”一聲脆響,楚仙臉一歪,身軀猝不及防地一晃。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誰能想到素來乖巧的雲知會當眾掌摑自己的姐姐?
幼歆驚坐而起,二伯二伯母更悚然。
“你這做什麼?!”
楚仙捂著臉,整個人顯然打懵了,她這輩子彆挨耳光,連罵沒挨過幾次,哪受了這侮辱?不身後的伯母妹妹擁上前,她尖叫一聲要抽回去,雲知早有準備,攔臂的同時用勁一推,直把人推在地上。
楚仙當即崩潰哭出聲來:“爸,媽,你們看,這個小賤人原形畢露了吧——”
喬氏忙拿起帕子去女兒拭淚,看著她臉上清晰的五指印,指著雲知顫聲道:“她你姐姐!你怎麼能對她下了這個手?”
“在北京,林楚仙將我騙入彆人的陷阱時,怎麼想不起我她妹妹了?要不念著這一點兒血緣,她被我抽了,還用到今天?”
這件事家裡人心知肚明,此刻她當著寧會長的麵,眾人不能同她細細掰扯……
“你……”
林賦厲攔住了喬氏揚起的手臂,維持著“家長風度”:“過去你姐姐做了什麼錯事,她同你道過歉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
雲知撿起落在地上的存褶,“撬彆人的東西,‘好好話’?”
三伯母看不慣她這般氣焰囂張,“真伶牙俐齒,慣會模糊重點!這存褶裡每個月的收入抵過咱家司半年的利潤了,你怎麼不看,錢哪裡來的?”
“這我的錢,我憑什麼要向你們交待?”
“你的名字在林家戶中,大伯你的監護人,你身上有來路不明的收入和支出,我有權過問。算楚仙、幼歆,一視同仁。”
林賦厲平看似平和,當真有意施壓,饒雲知並不怯場,在他逼視下,一顆心依舊跳厲害。
她知道林賦厲關心的什麼。
這存褶裡除了每個月六七百的收入,以及她定期彙到一些社團、研究所的支出,一年下來一兩萬大洋過了她的手,一個學生手握這樣的資金流,確實不過去,可她偏偏無解釋……
雲知警惕瞄了一眼至始至終坐在沙發上的寧會長:“莫不,寧會長我的監護人?”
林賦厲同寧會長對視一眼,道:“寧會長客人,本來沒必要留下來看家裡的笑話,他來家裡因為聽到了一些傳聞,伯父們當然願意相信你,但不論真假,總該要當麵問清楚……”
“什麼傳聞?”
寧會長終於開,“五丫頭,這樣,昨晚飯怪寧適沒清楚,兩家鬨不愉快,我來向你伯父賠罪的,本來我想,如果你和寧適有好感,不妨繼續處的……適才我詢問了一些你的情況,沒想到……”略略一頓,“你在天津和你祖父跑銀行的事,還有,你認了漕幫七爺做義兄,你全家人居然沒有一個知道?”
後一句話時,儘管他人麵朝她微笑,腔調裡平添了幾分陰森。
楚仙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句話,“我記,祖父被漕幫的人逼死的!你和他們狼狽為奸,什麼意思?”
二伯母忙:“楚仙,你妹妹不這種人,這定謠傳……”
三伯母王氏卻:“未必謠傳吧?你瞧她剛才出手樣兒,多狠絕,指不定從黑、社、會裡染下的習氣……”
三伯示意三伯母收聲,同雲知:“這事我們本來不信的,不正巧麼,你匣子……不留神翻出來了,存褶裡的確實數目不小,我剛瞧了一眼,每個月定期你打款的從天津來的,噝……不爹臨終前留下的?”
風忽爾進來,將茶幾上的信嘩嘩掀飛好幾張,擋住了寧會長的麵孔,空氣中飄著的像她無數被剪斷的神經末梢,宛如電影卡了帶,客廳的人影凝定住,這麼一刹,寧會長嘴角微微一抬,這一幕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眼中,忽然間,一切迷障清晰起來了。
寧會長用一場烏龍飯局徹底撕碎她與林家的關係,不為其他,正為今天做的鋪墊。
房屋被搜、匣子被撬,不什麼所謂的“殺蟲”,寧會長了什麼讓大伯、三伯起疑——使他們懷疑祖父臨終前否將什麼東西交到她手中。
林賦厲由著林楚仙闖入自己房中,寧會長留在林館,想看看林家人會從她房間裡搜出些什麼——若非她原本藏在屋裡的賬簿、店契前些子剛好寄到小七裡,隻怕一旦被搜出來,他便可以順藤摸瓜,挖出祖父究竟有哪些地下“生意”所在……
寧氏集團財大氣粗,此舉非謀財……
“寧會長,我們家五丫頭彆的不,絕不可能與黑、幫的人為伍……”二伯道:“你在什麼鸞鳳園見過她,興許隻孩子調皮貪玩……”
寧會長笑道:“我要不親眼所見,祝七爺身邊的親信、保鏢喚她‘姑奶奶’,我不信……”
“指不定您聽錯了。”二伯忙踱到雲知跟前,“雲知,你快同大家解釋,隻要你,我們會相信你的……”
雲知毫不懷疑,這一茬即便她否認,寧會長能拿出打她臉的憑證——畢竟她和小七確實來往甚密,不論鸞鳳園還大會,隻要收買能找到可以作證的人……
他有備而來的。
可他未能如願在她房間裡搜出店契,還留下來圍觀彆人家的對峙,為哪般?
如果這個家到剛才為止,還有誰稍稍關心她的,麼,當二伯、二伯母看到她陷入長長的沉默,臉色倏然變了,二伯母甚至催問她:“五丫頭,你究竟在傻愣什麼?這什麼時候了,你怎麼一句話不?”
楚仙道:“二伯母,這還不明白麼?她心虛才沒有辦反駁!好呀,林雲知,我本來還以為你隻偷偷摸摸將祖父留家裡的錢納為己用,難不成你勾結外人,害死祖……”
雲知睜著眼直勾勾望來,眼神像兩隻銅釘能將人釘在門板上,楚仙竟破天荒閉上了嘴。
卻沒有人叱責楚仙這荒唐的話,好像……他們當真生出了這樣的懷疑一般。
雲知冷笑,“還有什麼指控,一並來吧。”
林賦厲見她看鬨穿滿不在乎的樣子,肅然道:“知兒,這不在興師問罪,些錢你隻需出來曆、還有花去哪裡了,該家裡的還到家裡來,前當作你暫管了,伯父們不非要追究……”
嗬,經將存褶裡的錢默認作林家的錢了麼?
這一瞬間,雲知終於明白寧會長留到現在,為了聽到什麼了。
所有人以為存褶祖父留她的。林賦厲他們認為祖父的遺產,可寧會長卻知道“生意”的存在。
隻因存褶上未能體現具體的收款方,這才推波助瀾,將她逼到現在這種逼仄的境地。
一旦全家人懷疑她勾結漕幫害死祖父,要想自證清白,需將當祖父托付和盤托出。
她幾乎以篤定……這位寧會長,他站在祖父對立麵的人。
連天津保險箱的事知道,他和害死祖父的幕後人,有什麼關聯?
明知小七和自己關係匪淺,敢在今天衝她發難,恐怕他知道小七不在上海……如此看來,何味堂突然閉店,不巧合,亦在他布局間。
倘若此刻她真的將祖父所托出來,同於將何掌櫃、周掌櫃,甚至伯昀他們整個研究所推入險境;而北京的局勢、沈一拂的處境,她一概不知,這麼久以來他們苦苦忍著,連電報未曾通過,更不可能在此時出這筆錢真正的來路,功虧一簣……
可她要三緘其……
窗台上的銀色托盤上點著驅蟲的煙香,灰色的煙一蓬蓬浮起來,隨風搖擺。
雲知繞過沙發,看似漫不經心地往前踱去,“伯伯們要的解釋,我可以,但我不樂意有外人在這兒……”
林賦厲道:“你寧伯伯不外人,而且,他還有要事要與伯伯們相商。”
寧會長笑而不語。
她徹底明白,站在對麵的,一隻攪弄風雨的豺狼,而她,隻剩她自己了。
雲知望著對她虎視眈眈的這一大家子,點頭道:“行,我解釋。第一,我認識祝七爺,不過,通過祖父認識的,在北京時他幫過祖父,這一點福叔可以證明;第二,存褶裡的錢不祖父的,所以,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們錢的來路。”
眾人的麵色一點一點沉了下去,林賦厲問:“第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