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
譚玉書一驚,看看自己的動作,真的很引人誤會,匆忙起身想要解釋。
可等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哪裡還有瓜田的影子。
譚玉書愣在原地,幻覺?
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在他手中,赫然躺著一顆圓溜溜的綠皮西瓜。
譚玉書:……
完了,這次是真解釋不清了,糊裡糊塗的做了一個偷瓜賊。
第二天,小廝們在院中套著騾車,大雍文氣鼎盛,素來寬仁,不忍踐踏人力,所以不時興人力抬轎,多以牲畜代之。
譚玉書家還養著一匹馬,但此馬曾隨他征戰多年,他不忍心讓它去做一些苦力粗使,便又養了一匹騾子。
將精料撒進槽裡,譚玉書拍了拍黑馬碩大的馬頭:“現在天冷,你先忍耐一下,等回暖便帶你兜風。”
毛皮黝黑烏亮的駿馬“噅噅”有聲,溫馴的蹭了蹭他的掌心。
譚母一到院裡,就看見他還在擺弄這些沒用的玩意,頓時氣不打一出來:“你現在還管那畜生乾什麼,一天的花費比三個人都多,左右你也不會再去邊關了,留著也是浪費糧食,拉出去還能賣個好價錢。”
聞聽此言,譚玉書立時把馬抱在懷裡,可憐巴巴的看著她。
譚母一噎,說實話就憑她兒子這相貌,不氣人的時候,也是真讓人生不起氣來。罷了罷了,怎麼說他也是個大人了,總要有個喜歡的玩意兒,於是便不再追究,把他叫進屋裡。
案幾上擺著備好的禮物,譚母緊張的問:“怎麼樣?”
譚玉書摸了摸摞著的五匹綢緞,觸手柔滑,花紋精細,想必是頂級的好料子;另一個大盒子裡則是陳了一整套沉甸甸的金飾;而旁邊小盒子裡的東西則更讓譚玉書吃驚,是一對通體赤紅、渾無雜質的血玉鐲。
“娘,這對玉鐲是你的嫁妝吧?”譚玉書驚呼出聲。
“喊什麼喊。”譚母斥道,有些留戀的用手帕托起玉鐲,輕輕擦拭,歎了口氣:“東西擺在那裡,再珍貴也隻是個物件,若是能給你博來一個前程,也是值得。”
逼得母親動用嫁妝,譚玉書很是羞慚,跪下叩首:“孩兒不孝,有負母望。”
“你知道就好,以後努力上進就是了。”
“可是娘,不用這些,有這個就足夠了。”譚玉書獨獨將那金器盒子撈在懷中。
譚母:……
“當初不是你說什麼金銀俗器恐不入眼嗎!”
譚玉書眨眨眼睛神神秘秘道:“娘先莫急,我現在有一份不俗的禮物。”
“什麼東西?”
“此乃不傳之秘,等孩兒回來再細細說明。”
“哎?到底是什麼啊!”
因著不是正式宮宴,倒不必穿官服,譚玉書身披銀色狐裘,整個身子都陷在柔軟的毛皮堆裡,閉目養神。
突然間,趕騾子的小廝猛然頓住,將他從自己的思緒裡打斷,拉開轎簾探頭:“怎麼了?”
“凍死個乞丐,巡城司收屍呢。”
譚玉書的視線探過去,巡城司大概常做這事,套好麻袋直接扔車上,旁邊的幾個乞丐趁機將死者身上的衣物扒下來,一陣爭搶,最後贏得開懷大笑。
收回視線,譚玉書不解的問:“昔年高祖曾令各州府縣設善濟堂,於寒冬收養無衣者,為何在天子腳下,還有凍骨棄於市呢?”
趕車的小廝頓時笑了:“老爺,你這話也太癡了,這天下的善濟堂再多,又哪裡有乞丐多。”
“這倒也是。”
譚玉書也被自己逗笑了,退回車內冥想,不再理會。
嘉明帝今年五十五歲,卻還是精神矍鑠,旁邊倚著一妙齡女子,端的是傾國傾城、風華絕代,便是最近最受寵的陸美人。
長春園中,地方進獻上來的綠梅開花了,紅梅、綠梅、白梅交相輝映、相映成趣,嘉明帝早就起了邀群臣賞梅作賦的興致,正好趁著美人芳誕,一半賞梅,一半慶賀。
嘉明帝一手牽著美人,一邊與愛重的宰相論詩,眾大臣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好不快樂,興味正濃時,目光突然一凝。
一株紅梅下,立著一個粉麵玉琢的郎君,獨立樹下,低眉淺笑。周圍喧鬨,唯他自成一界,仿佛梅精花魂幻形而來。一時間嘉明帝竟是有幾分恍惚,分不清究竟花美,還是人更美。
嘉明帝有些驚疑的小聲問身邊侍奉的太監:“獨自站於梅樹下的人是誰,為何如此眼熟?”
大太監祿安一看,就知道嘉明帝要問的是誰了,笑著回道:“陛下,是建和二十年您親點的探花啊,現任鎮北軍都指揮使,因現下邊關太平,特召回師。”
嘉明帝恍然大悟,撫掌大笑:“原來是他啊,寡人當年便擔心他長大了不複少年玉貌,如今倒是可以放心了~”
祿安附和著嘉明帝笑著,眸光微動。
殿中序坐,譚玉書正找自己位置時,祿安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微笑著施禮,將他牽到一個位置。
祿安可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能被他引路,譚玉書自然受寵若驚,匆忙還禮:“謝掌監。”
祿安但笑不語,躬身退下。
譚玉書跪坐在氈上,總覺得這個位置風水十分好,以至於四麵八方的視線都明明暗暗的彙聚而來。
譚玉書便垂下眼簾,端正自視,將一乾打量隔絕在外。
酒宴正酣,群臣開始紛紛上前賀陸美人芳誕,文氣斐然的賀詩,財大氣粗的賀禮,惹得陸美人嬌笑連連,皇帝也分外開懷。
不過開心之餘,嘉明帝的目光總是忍不住向譚玉書身上飄去,最後終於忍不住了:“滿座皆樂,譚卿何故一言不發,滿腹心事爾?”
這突兀的一問,滿座皆靜,看著全場目光的聚集,譚玉書終於意識到這句話是對他說的,有些驚慌的直身揖手:“陛下恕罪,微臣失禮。”
嘉明帝素喜美色,譚玉書生的倜儻風流,便忍不住多瞧他幾眼。卻見他一直眉尖若蹙,神思不屬,不禁有些好奇,遂有此問,沒想到反而嚇到了他。不由的想起昔年他在身邊時,便有些膽小怯懦,這麼多年倒沒什麼變化,便笑著寬慰道:“哪有什麼罪不罪的,譚卿若有煩惱,大可直說。”
此等寵愛之情溢於言表,眾大臣神色各異,而與譚玉書有些齟齬的鄧文遠臉色更是難看。
譚玉書神色掙紮,終於囁喏開口:“非是微臣不願說,隻是此事大異,微臣至今亦是魂驚神曳。”
他這麼說,嘉明帝更是好奇了:“不管何事,直言無妨。”
譚玉書起身再拜,眉心微蹙,娓娓道來。
“某時,微臣行於路間,路遇一乞丐,對微臣喊著號子:‘君著綺羅暖,我著破衣寒,君登膏梁地,我埋白骨邊’。”
“微臣聽他此言,不像乞丐,倒像是落魄的讀書人,又見他衣衫單薄,於凜風中瑟瑟發抖,便起了憐憫之心,解下狐裘披在他身上。”
“誰料那乞人又伸出雙腳,哀求道:‘既已贈衣,何不贈靴?”
“微臣失去衣物,正覺寒冷,聽那乞人又索要靴子,便有些不悅,不過見他雙足開裂,血肉淋漓,又生出些不忍,便脫下靴子一並贈予他。”
“微臣失了靴子後,更覺刺骨難熬,便匆匆向家裡趕去,誰知那乞人卻是緊綴於微臣身後,叫到:‘大人既已贈靴,何不再賜小人一餐?”
“微臣因他貪得無厭有些惱怒,便回身怒道:閣下看吾身,何處可食耶?”
“那乞人遂拍手笑道:‘哈哈哈,大人這一腔赤血,倒可食也!’說罷竟對著微臣伸出手來。”
“微臣當時內心驚動,拔刀欲斬——”
嘉明帝聽的驚心動魄,忙問:“如何?”
譚玉書重重的喘口氣:“卻見那乞人竟衝微臣眉心一點,長笑道:‘赤血凝碧玉,長遣贈君王。’”
“微臣猛然起身,冷汗涔涔,等清醒了才發現,哪裡有什麼行路,哪裡又有什麼乞人,微臣方才正躺在榻上酣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