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依荊卿所言,似乎天下的戰亂皆是由秦王、秦國所起?”趙佗問道。
“莫非不是?你亦是趙人,當可知道那長平之戰,你趙國被秦人坑殺四十五萬青壯,舉國皆哀,此乃亙古以來未嘗有過之事。就算是以桀之殘暴,紂之歹毒,也未曾做過這等惡事!秦國暴虐,豈不比夏、商更讓人恐懼!”
荊軻厲聲怒斥。
趙佗並不氣惱,既然秦王沒有阻止他們的意思,那他在此正好抒發胸中之意。
“荊卿此言差矣。若戰亂皆由秦而起,那天下若無秦,是否將安定?”
“彆的不說,就看那齊國趁燕之內亂,出兵滅燕之事,是否和秦國有關?又看那魏攻河西、齊國滅宋,五國伐齊是否又都由秦國挑起?若是再往前看,桂陵、馬陵之戰,亦是秦國之力乎?”
“天下就算沒有秦國東出,亦會有魏國、齊國,楚國,甚至是那燕國、趙國、韓國來挑起戰爭!”
“荊卿,你怨秦國滅了韓、趙社稷。那請問周初八百諸侯國,至今尚存者又有幾國?”
“你隻看到秦滅韓趙、兼並巴蜀。可曾想起三家分晉,韓滅鄭、趙滅代、魏滅中山、齊國滅宋紀譚鄣、楚國屠儘淮泗諸侯,儘收江漢之地。哪怕是地處偏遠的燕國,占據的亦是昔日無終、孤竹之土,就連燕國之薊都,也是滅了薊國社稷才奪來。”
“若依荊卿所言,要秦複韓、趙社稷。那被六國所滅的諸侯是否也該儘複!此事燕王、魏王、楚王、齊王是否又能答應?”
麵對趙佗的嚴聲質問,荊軻一時間竟被問住,愣在當場,難以回答。
趙佗聲音激烈:“荊卿,你隻看到了秦國東出以來造就的殺戮。卻沒看到自周幽王被殺驪山,平、攜雙王對峙以來,天下諸國已經混戰了多久?”
“五百年!五百年啊!”
“五百年間有多少諸侯被滅,有多少百姓、庶民亡佚?”
“無數!無以計數!”
“所以天下必須統一!”
“隻有天下定於一,才會沒有諸侯連年血戰,才會沒有那白骨蔽於野,千裡無雞鳴的場麵出現!”
“所以,秦王不能死,他不僅要做秦國的王,更要做天下的王!”
“當今天下,隻有秦王才能結束這五百年的亂世,才能帶給萬民真正的安定!”
“太子丹為一己之私,使荊卿刺秦,是欲將一人之痛苦,施加在萬民之痛苦上。”
“此等行為,吾不願也!”
趙佗說到動情處,氣血上湧,激情澎湃,鏗鏘有力的聲音在這鹹陽宮大殿回蕩。
荊軻震驚的看著他。
殿下群臣亦皆瞠目結舌,他們萬萬沒想到,一個未及加冠的稚子竟有如此見識,已經遠遠超出了在場之人。
帝榻上的秦王神色動容,目中異彩連連。
這一刻,他的心,動了。
荊軻歎了一聲,他深深的注視著眼前昂揚激辯的少年,看著這個曾被視作助手的少年。
荊軻曾以為自己能看透他,掌控他。
事實證明,他錯了。
“你之見識,吾不如矣。”
荊軻閉上眼。
再睜開時,目中儘是決然。
趙佗說的對也好,說的錯也罷。
都與荊軻的選擇無關。
太子丹以上卿相待,千金相報。
他亦將以一諾相還。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專赴士之危厄。
這就是當世之俠,是他荊軻的信念。
荊軻一躍而起,空手向帝榻後的秦王撲去。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荊軻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幕幕虛幻的場景。
少年時,習劍讀書。
青年時,遊曆列國。
時至中年,方才得遇知己。
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段最為快樂的時光。
燕市酣酒,高漸離擊打著築,在那悲亢、激越的曲調中,荊軻放聲高歌。
“漸離、漸離。”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