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目光冷冽,死死盯著自己的兒子。
恨他嗎?
扶蘇低下頭,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麵對父親的問話,他做不到立刻回答。
扶蘇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他的眼前,浮現出自己幼時的種種景象。
父王的眼中隻有天下,心中隻有邦國,對於自己這個長子,因為政務繁忙的緣故,一向是疏於教導和陪伴。
特彆是隨著父王的子嗣增多,對自己的關注也越來越少。
陪伴幼年扶蘇的隻有他的母親,以及同為楚係出身,對他很是喜愛的華陽太後。
也就是在華陽太後身邊,扶蘇遇見了常來拜訪請安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二人。
他們雖是楚人出身,卻是秦國君侯,兩人行事各有差異。
昌平君溫文爾雅,昌文君豪爽大氣。
但相同的一點,便是兩人都對扶蘇很喜愛,常借著華陽太後邀請的機會,與扶蘇親昵相處。
他們教會了扶蘇如何為人處世,他們教導扶蘇學習優雅自由的楚文化,他們在扶蘇的心中,播下了一顆屬於“楚人”的種子。
這兩人,不似父親,卻比父親更加讓扶蘇親近。
他們之間有著一種名為“親情”的羈絆。
故而當扶蘇在兩年前聽到昌平君叛亂時,感到不可思議。
對他本身來說,熊啟首先是一個親近之人,也是教導自己的老師,故而他在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希望父王能夠調查熊啟背叛的原因。
然後便遭遇了秦王政的嚴厲訓斥。
扶蘇很悲哀,也很迷茫。
他一直都很清楚,父王不喜歡他。
在出現熊啟叛秦的事情後,他更是不知道如何做才是對的。
扶蘇隻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從未經曆過人事艱辛,社會磨煉,根本不清楚怎麼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直到一個人,點醒了他。
“公子,認清你的身份。”
恍忽間,趙佗曾經的話語在扶蘇耳邊響起。
我的身份?
是了,扶蘇不僅是昌平君和昌文君教導的那個孩子,更是一個秦國公子。
嬴姓血脈,秦王長子。
這才是他扶蘇真正的身份。
對那個被楚人教導的孩子來說,熊啟的背叛情有可原。
但對一個秦國公子來說,此事沒有彆的答桉。
經過兩年的思考,再經過他隨秦王政親臨淮陽,親眼看著楚王君臣跪拜於腳下的刺激。
扶蘇悟了。
他是秦楚二十五世詛盟姻親結出的最後果實。
是擁有秦楚兩國血脈的孩子。
但秦和楚,他隻能選一個。
“我恨他!”
扶蘇抬頭,聲音堅定的說道。
秦王政眼中閃過一抹精芒,繼續問道:“為何恨他?”
扶蘇沒有遲疑,立刻道:“熊啟在我秦國伐楚之戰時,叛秦降楚,不僅讓我無數國人戰歿於楚地,更是對父王,對秦國的背叛。如此叛逆之賊,我身為秦國公子,自當對其憎惡!”
“很好。”
秦王政看著眼前麵容堅毅的兒子,眼中充滿欣喜。
相比於在淮陽時,扶蘇看著楚國君臣降服,聽到自己詢問熊啟當不當死時的猶豫和顫抖模樣,如今的扶蘇,終於越來越像一個秦國公子了。
在淮陽時,秦王政讓扶蘇親眼看著楚國的崩塌,親眼看著楚王君臣跪伏在自己的腳下,以此破碎扶蘇心中對於楚國和楚文化的好感。
讓扶蘇知道,楚於秦,譬如臣妾。
而今日,他秦王政更要借著熊啟之事,徹底的斬斷纏繞著扶蘇和楚人的那根鎖鏈。
“熊啟身為我秦國君侯重臣,在大戰之時,叛秦歸楚。寡人甚怒,恨不得鞭其屍,裂其體。”
“你為寡人之子,當代寡人行事,於宗廟中鞭撻叛賊屍身百下,以解寡人心頭之恨!複我秦國之仇!”
秦王政開口,目光盯著他的兒子。
鞭屍雪恨!
他要讓扶蘇在秦國曆代先公先王的注視下,徹底的斷絕與楚人的聯係。
秦與楚,不兩立。
“兒臣,遵父王令。”
扶蘇拱手,聲音沒有猶豫。
看著眼前扶蘇沒有遲疑的模樣,秦王政心中的愉悅達到了頂點。
“很好,這才是寡人的兒子,這才是我秦國的公子。”
秦王政伸手拍了拍扶蘇的肩膀,轉身大笑而去。
“父王。”
看著秦王政離去的背影,扶蘇不由伸手,摸了摸剛才父王手掌撫過的地方。
那裡,仿佛還殘留著父王手掌的溫度。
他感受到了父王的喜悅和認可。
這是長期遭受秦王政批評和嗬斥的扶蘇,從未感受過的情緒。
扶蘇很高興,剛才父王欣喜大笑的模樣,深深的印在他的心裡。
“趙君說的沒錯,隻有認清自己的身份,做自己身份該做的事情,父王才會喜歡和認可我。”
扶蘇轉身,望向渭水對岸。
凱旋的軍隊已經走入鹹陽城中。
叛賊熊啟的屍身,亦在其中。
他低語著。
“我為秦國公子,你是楚國偽王,更是我秦國叛賊。”
“我當親鞭爾屍,為父王和秦國複仇雪恨。”
……
趙佗重新跟隨王翦踏上戰車,在鹹陽人的夾道歡迎中,向著渭水北岸的宮室行去。
和往昔的歡迎儀式一樣。
迎接他們這支凱旋隊伍的除了那些興奮的百姓庶民,更有披甲持劍的武士站立在通往秦宮的道路兩側,以劍擊盾,唱著威武的戰歌。
樂官們敲鐘擊缶,為其譜奏出激昂雄壯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