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之皎走出校醫室的時候, 雨已經下了一小陣了,地磚上的水痕一點點顯現,空氣也悶得難聞。她站在建築一樓門口, 望著腳步匆忙的學生們, 心情有些焦慮。
她回頭看向溫隨,長廊之中很有些晦暗,溫隨在另一頭慢慢朝她走過來。
雲層厚而臟, 像是在被掃到邊上,被冷遇了太久的雪堆,失去了蓬鬆軟綿的形狀, 變得硬邦邦的。偶爾有幾道雷光落下, 將溫隨的臉照得有些明明暗暗, 溫之皎像是覺得陌生似的,好奇地望著, 腦袋傾斜了幾分。
溫隨一步步走過來, 手握著, 一滴又一滴的紅從他緊握的手中流出。他每走一步,地上的血滴便多幾滴, 乍一看,還以為有鮮紅的花瓣從他手中落下。
溫之皎注意到了, 她的眼睛長久地凝著他的手指, 幾秒後, 溫隨站定在她幾步外。他臉上有著笑, 澄澈的眼睛睜圓了些,笑著道:“怎麼跟沒見過我似的?”
她道:“感覺你怪怪的。”
“可能是夢到了不好的事了。”溫隨沒有走到她麵前,仍站著,語氣卻很輕, “皎皎,你還記得我剛到家的時候嗎?”
溫之皎回憶了幾秒,漂亮的臉立刻皺了起來,話音都帶了幾分嬌嗔,“記得,你個討厭鬼,就會裝可憐。”
她大聲道:“討厭鬼!你對我特彆特彆壞!”
溫隨神色沒變,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卻顯出了些莫名的光彩來,他含笑道:“是姐姐先對我很壞的。”
他道:“明明最開始,我都對你很好。”
“我幫你抄作業,幫你打掩護,幫你打掃房間……還給你當馬騎。”溫隨絲毫不覺得害臊似的,望著溫之皎,笑意更深了些,“可你就隻會罵我,趕我,還抓我。”
溫之皎眨眨眼,皺著眉,“你胡說!是你先對我耍壞,對我甩臉色,又在爸媽麵前裝乖的!”
溫隨搖著腦袋,笑帶上了點無奈,又歎氣,“你又在撒謊。你為什麼總覺得我很好騙,總覺得我好糊弄,又總覺得我一定不會對你生氣。”
他說這句話時,氣兒很小,雨水淅淅瀝瀝的,他的話音也要被雨聲衝刷散了似的。
但溫之皎立刻想起來他上次說句話時的情景了。
明明隻是個跟她年紀差不多,說話聲音都還帶著童稚,身材也乾瘦的男孩,可說這話時,卻叫她生出了心虛。
暑假總是熱氣十足,即便下著雨,天氣卻仍悶熱叫人發瘋。鋼筋水泥的森林亦有年輪,老房子也像老年人一般分泌出難聞的味道,潮得受不了。
溫之皎趴在床上打字,小小的觸屏手機也阻擋不了她吧嗒吧嗒的手速,她穿著吊帶與牛仔短褲,兩條白皙頎長的腿翹起,搖晃著。
溫隨坐在她床邊的桌上,給他抄作業,任勞任怨,一點不耐都沒有。
剛來家裡那幾天,她朝著他發火,打他,支使他,他總會聽話。她鬨了一陣子,便開始享受這個免費的小奴隸,即便有些色厲內荏,但十分管用。而更快樂的是,親戚家的小表妹也來家裡住了,小表妹才小學六年級,就已經是資深狗腿了。
這會兒,溫隨幫她抄作業,小表妹在客廳幫她切水果。
不多時,房門便被推開,小表妹捧著果盤啪嗒啪嗒跑過來,放到她桌上。隨後,又爬到床上,黏溫之皎,“姐,姐我幫你切水果了,姐姐,皎皎!皎姐姐!”
小表妹甩著辮子,求溫之皎誇誇她。
溫之皎這會兒在和朋友聊天,被她粘得煩了,才伸手摸她腦袋。小表妹越戰越勇,抬起手就捏著一瓣水果,遞給溫之皎,“姐姐吃。”
溫之皎眼睛還在看手機,臉抬起來,洇紅的唇張開,咬下水果吃了起來。溫隨看過來,小表妹便立刻很神氣地看溫隨,對著他做鬼臉。
溫隨收回視線,繼續幫溫之皎抄作業,也不說話。
小表妹更開心了,臉貼著溫之皎肩膀,聲音糯糯的,臉也肉肉的。溫之皎一轉頭,便望見她那殷勤的,水汪汪的眼睛,她沒忍住伸手掐住她肥嘟嘟的臉,“涵涵這麼乖啊。”
涵涵點頭,兩條小鞭子都飛起來。
溫之皎君心甚悅,抬起手打開床頭櫃,從裡麵拿出幾包巧克力和兩本卷起來的小說雜誌扔給她,“去玩吧,這是我這周才買的新雜誌。”
涵涵更開心了,興奮地拿過來,又道:“姐,那讓我也玩會兒手機唄。”
溫之皎昂著下巴,“不行,這是剛出的新款呢,弄壞怎麼辦?”她想了想,又打開床頭櫃,從縫兒裡摸了摸,摸出一個舊款的觸屏機來。
她攏著涵涵的腦袋,用指尖戳她臉,“走之前還給我,還有,要是這事兒被姑姑知道了,我拿你是問!”
涵涵的媽媽管她管得緊,唯有來溫之皎家裡住時,她才能喘口氣。在她眼裡,皎皎表姐就是最漂亮時尚,大方又好說話的姐姐。
涵涵得到了獎勵,立刻對著溫之皎狠狠親了一口,“皎皎姐我愛你!!!”她站起來在床上跳了幾下,拿著手機,卷著的雜誌還有巧克力快活地跑出門了。
溫之皎很是受用,翻了個身,繼續玩手機,塗著指甲油的手指繼續啪嗒手機。又過了一陣子,溫隨的聲音響起了,“我抄完了。”
她聞言不耐地“嗯”了聲,繼續看手機,“那你放著唄。”
又是好久的沉默,溫隨道:“我也想吃巧克力。”
“你想吃自己買啊,爸媽又不是沒給你零花錢。”溫之皎說著說著就來氣,父母給溫隨的零花錢和給她的一樣,她總覺得肥水落了外人田,這錢像是從她口袋裡掏出來似的。她道:“你沒長腿還是沒長手,自己去買啊。”
溫隨的手攥著鋼筆,墨水洇到紙上了,他還沒察覺。
他隻是抿著唇,像是有些傷心,卻垂著腦袋,話音很輕,“我哪裡惹你生氣了?還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我知道我來這裡,肯定讓你難受了,可是你說過,如果我想讓你接受,聽你的話就好了。我聽了,為什麼你……”
“你能不能彆說了!”溫之皎聽得更煩躁了,她甚至覺得自己更委屈些,一想到從小到大父母的寵愛都分給了他,她就覺得崩潰。此刻聽溫隨的這些話,她更受不了,從櫃子裡抓了塊巧克力,狠狠扔到溫隨臉上,“滾出去啊,你待在我房間乾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聽話就接受你?你發什麼瘋,明明是你自願的!”
巧克力包裝的鋸齒擦過溫隨的臉,留下一道小小的血痕,又落在他眼前。
溫隨盯著巧克力包裝上的成分,他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熱,視線也帶了些模糊。真奇怪,明明在孤兒院遭受過更過分的對待,可他此刻卻很想落淚。
他討厭溫之皎,一開始就討厭。可是他知道,他剛到溫家,溫家人對他尚且沒有多少感情,他必須做小伏低。這是很容易的事情,他知道怎麼當好學生和好孩子,知道怎麼把不甘與嫉妒伴隨唾液咽下。
討好溫之皎其實是很容易的事,即便他很討厭她,但他仍能做到滴水不漏,在她需要的時候幫她完成一切。但現在,溫隨覺得他對她不是討厭,而是恨了。他年紀尚小,十一二的年紀,即便早熟也很難將所有感情領略遍。
溫隨恨溫之皎恨得咬牙切齒,覺得她刁蠻的姿態惡心,甚至帶著些瞧不起。一個運氣好的,投胎到好家庭的,被養得像蠢貨的人罷了,明明現在,他也是溫家的一份子了,他為何要再在乎她接受不接受他呢?他明明有太多辦法讓她吃苦頭。
他隻是凝著溫之皎的視線,話音很輕,“你又在撒謊。你為什麼總覺得我很好騙,總覺得我好糊弄,又總覺得我一定不會對你生氣。”
溫之皎氣不打一處來,將抱枕和床上的公仔用力扔溫隨。溫隨站起了身,往外走,離開時大力摔了門。
當天晚上,溫之皎就被姑姑,爸媽叫到了客廳。涵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桌麵上,雜誌與手機擺著,姑姑陰陽怪氣著說著她什麼。爸媽氣得差點跟姑姑吵起架來,溫之皎也氣,氣得呼吸不過來,看向勸架的溫隨。
溫隨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因營養不良而顯得蒼青的臉上帶著些擔憂與疑惑,乖得像是成色不太好,但模樣漂亮的瓷娃娃。
他安撫著父母與姑姑時,又望向溫之皎,眼睛裡有著笑意。
溫之皎當即尖叫起來,衝過去抓著溫隨的領子罵他,而溫隨開始掉眼淚,想被她嚇到了似的。
從那天開始,他們打起了曠日持久的戰爭,大多時候都是溫隨贏。他永遠熟練於裝可憐,告狀,還有盯著她,以及偶爾上諫,旁敲側擊地讓溫之皎被迫多上了好幾個興趣班,忙得像個陀螺。
這場戰爭持續了整整兩個月,轉機則發生在某天傍晚。
那天溫父母一起出差,家裡隻剩他們兩人,而溫之皎抓住機會熬夜玩手機,硬生生熬到了淩晨四點。
她熬得頭暈眼花肚子餓,恍恍惚惚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抓了把掛麵開始煮。她極少做飯,也摸不準量,等煮好麵的時候,發現整整一鍋全是了。一時間,她很有些絕望,正在猶豫要不要偷偷倒掉時,溫隨卻也正好進了廚房。
她一轉頭,便看見門口,溫隨手裡捏著習題集,神情陰鬱地望她,轉身就要走。
溫之皎不耐地道:“給我站住。”
溫隨站住,轉頭望她,手卻攥住了習題本。他又開始恨溫之皎,恨她為什麼不睡覺,恨她為什麼突然進了廚房,恨她為什麼偏偏跟他單獨撞了個正著。他討厭她的頤指氣使,嫉妒她被溫父母無條件的寵愛,惡心她那總是甜美,卻偶爾尖而高亢的聲音。
她為什麼不去死!
但幾秒後,溫之皎指著鍋裡的麵,道:“把它吃了。”
她說完,端著卡通碗,施施然地離開了。
溫隨說不出話來,站在原地,隻覺得腦中有一陣驚雷。緊接著熱氣從肺腑發散到四肢,又從四肢一路爬到臉上,進入腦中。他隻是用力攥著習題集,攥得手生疼,好像受到了某種榮寵似的,令他的瞳孔難以抑製地擴散。
她煮了麵給他留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是家人她是他的姐姐所以她會對他好他做錯太多事才讓他們之間變成這樣她始終是他的姐姐他們是一家人她會對自己好的其實他一直覺得她很好他們是姐弟他們是一家人他們就應該如此一切都該如此他也要對她好點才可以他不能再報複她了因為他們是姐弟……
所有紛亂的想法都沒有任何停頓地出現,將溫隨的大腦一點點啃噬,又讓他像隻嗅聞到食物的餓狗,繞著食物轉了許多圈,從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叫聲。
第二天,溫之皎一起床就發現溫隨做了早飯,他用著一雙濡濕的,像是懇求的眼睛看著她。她立刻煩躁起來,卻還是吃了,發現他做飯做得還挺好吃後她還誇了句味道不錯。然後,溫隨就莫名其妙地貼了上來,圍著她打轉,像是恨不得用不存在的尾巴勾她的腿似的殷勤。
兩個月的針鋒相對全然沒出現過似的,他老實地不得了,仿佛那兩個月是他被鬼魂上了身,現在這個乖巧聽話好使喚的人才是他。
溫之皎至今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很莫名其妙,一直懷疑難溫隨那晚其實快餓死了,因為有了那份麵才活下來。他後來那麼老實則是還她的救命之恩!
從那些回憶中脫身,溫之皎隻是不爽地道:“可是我那件白裙子,我真的很喜歡,越想越生氣。王八蛋,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我永遠都會記仇的,你弄臟了我的裙子還裝不是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