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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鋒[競技] 烏鞘 18037 字 7個月前

訓練結束了,五六個人圍住場邊休息座椅,埃文斯洗完澡路過時他們還在那,討論著何煥和他的比賽。

埃文斯在霍普頓教練的要求下極少與其他選手接觸,包括同一俱樂部的學員,看他走近,聚堆的學員又局促又好奇埃文斯為什麼今天忽然主動和人親近,甚至同他們一起關注比賽的直播。

Ipad播放的畫麵裡,何煥已經在冰上做比賽最後的準備,屏幕下方藍色的信息條給出他的選曲:《波培亞的加冕》。

“他好喜歡滑歌劇啊,也是教練的安排嗎?”埃文斯第一反應說道。

聽他開口,一個受寵若驚的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學員趕忙回答偶像:“我覺得他滑古典風格的歌劇很有味道。”

旁邊站著的高個學員立刻接話:“其實很奇怪,聽說他參加國際比賽之前隻是個業餘俱樂部的業餘選手,可怎麼渾身上下一股學院派的勁兒?”

“開始了開始了……”

有人提醒後,大家立刻重新聚焦直播,不再討論,安靜收聲。

冰場這樣安靜的時刻不多,比賽時有音樂伴奏,其餘時候觀眾即使不大聲加油,低語嘈雜的彙集也從不止息。

但何煥此時此刻感覺不到聲音,距離他擺好開場動作已經超過五秒。柔板伊始的選曲總要仔細諦聽才能分辨出第一個出現的弱音,在人多的賽場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不過今天不用,稀少和困倦的觀眾造不成任何乾擾,在旋律出現的一瞬間,何煥捉住了它。

序曲纖細羸弱,像是會被他滑出的第一步踏碎,漸弱後的回彈輕軟無比,抒情的複調隨他手臂起伏延展,蔓延挺拔年輕的背脊,何煥這次壓步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自信,刀刃深深描畫冰麵,他重心很低,像有無形力量在助推,可人們捕捉到的隻是虛無的痕跡。

隻需要兩步,他重新讓腰背恢複筆直,逆轉麵向,把從未有過的輕快和溫柔變為瞬間暴漲的洪潮。

何煥最喜歡跳薩霍夫四周,他覺得這個跳躍有一種平衡的美,起跳時膝蓋向內,刃卻相反,明明是近乎粗暴野蠻的力量才能拋出身體,然而騰空的起跳卻有種謹慎的細膩。

他四周轉滿

,已打開四肢擁抱完美的落冰,腳踝緩衝著冰力度,膝蓋柔軟靈活得調節身體以上每塊骨骼和肌肉,讓人類可以將全部體重交付於不到一厘米寬的薄薄刀刃。

音樂太過舒緩,即便觀眾已剩下不多,歡呼聲也能蓋過伴奏。

何煥的服裝上衣是亞麻色的寬鬆短袖,炫目的燈光照耀下可以看清袖口領口紋繡的金色枝蔓,從左肩至腰橫跨一條明亮華貴的紫色軟綢,兩端留在外麵的長度既可以保證優雅美觀,又不會影響跳躍質量。這是按照古羅馬皇帝服飾風格設計的比賽服,不求還原,但能令人根據選曲去意會其中的蘊含。

謝英蓉教他,表達是有形的,創造表達本身卻是從無到有,音樂有一種力量,讓你展現的東西來自於他人,但隻屬於你自己。

何煥從沒嘗試這樣理解過音樂和花樣滑冰的表演,等他發覺自己在執行節目編排時已經和從前完全不同時,才明白宋教練和謝老師的安排深意深幾許。

從前他不是沒有表達詮釋音樂的能力,但詮釋的隻是音樂本身如此而已,舞蹈是一種“術”,讓他能更好創造屬於他自己的節目。

“他是怎麼好像不費力氣就能滑那麼快跳那麼高?”

看實況的年輕人感慨,埃文斯沒意識到自己和其他人一樣也微微張開嘴。

“他和從前不一樣了。”他說。

“哪裡不一樣?”剛才發出感慨的學員仰頭問。

“哪裡都不一樣。”

明明是第一年升上成年組的毛頭小子——這樣的人過去太多了,青年組大放異彩,升組後一夜之間黯淡拙劣。因為青年組允許他們稚嫩,允許他們帶著少年的質樸卻可愛的風格揮灑天賦的饋贈,但成年組是充滿殘酷壓力的修羅場,世界頂尖人人出眾,要求標準一高再高,風格要嘗試探索,技藝要日趨精湛,現實要求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快速成長,然而不是誰都能做到。

何煥卻做到了。

“沒有人會耐心等待,大家隻想一夜之間去頂禮膜拜最亮的那顆星星,並不想了解星星發光的原理和燃燒的痛苦。”

雷普頓教練曾經這樣對剛升組的自己說過。

何煥完全擺脫青年組的稚嫩青澀,舉手投足完全沒有任何少年

的毛躁倉促,與其說是挑戰者,他此時在冰上滑著高雅從容的音樂,卻更像守擂者,等待彆人的挑戰。

他即是旋渦中心,看得見的吸引力和向心力裹挾觀眾陷入沉醉的海漏。

在暴、虐的故事裡講述詭異的溫柔,壓步也像戀人悄語,如果此時有人坐在觀眾席第一排,一定能聽見刀刃裁切堅冰,但隻有乾淨的一種聲音:快刀將紙張一分為二的乾脆。

加速悄無聲息,借助先前滑行的速度,隻一個推進,緊跟步法,起跳連貫,空中緊繃的身體扯出飽滿弧線,一落一起,路茲三周再接後外點冰三周,何煥在短節目裡從來萬無一失的連跳選擇這次也沒讓他失望。

短節目規定的三個跳躍中,必須有一個連跳和一個阿克謝爾三周跳,隻剩最後的跳躍,可誰也沒想到這個跳躍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幾乎緊跟連跳的滑出便是助滑。

宋心愉想大喊,要他注意氣息,這裡他總是因為滑太快影響進入,現在自己知道後悔了,不該編排得如此刁鑽,就算學生是天才,也不能頭頂懸劍滑出心驚的節目。

在何煥要跳出阿克謝爾三周前後悔,實在太晚。他邁開筆直修長的腿往冰前衝踏,人由鬆至收,抿成懸垂的線,三轉後開回風帆般舒展,一隻腳踩著冰滑動,另一隻在空中平衡體勢,雙手展開卻不僵硬也不費力。

宋心愉拍打圍墊宣泄滿腔激動,緊湊的節目就是這樣,好看刺激,前麵何煥的速度也沒有她擔心的那樣失去控製,還好還好,這小混賬可能隻是過過嘴癮。

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何煥根本不是那種嘴皮子賤兮兮的普通十七八男生,從不討人嫌,也不開玩笑,那他為什麼沒有滑快起來?

聯合旋轉已經從蹲距到躬身再到直立,何煥跳躍進入的力度大,旋轉的動勢足,殘影攪動,停住卻好像瞬間被按下靜止的畫麵,連餘韻的晃動都沒有。

他在柔情至極的旋律中由動之靜,然後緩緩地,向麵前的虛無伸出雙手。

暴君用妻子的頭顱向情人剖白狂熱的愛,再用這雙沾滿血、腥的手為她加冕為後。何煥明明是一個人,卻仿佛身邊麵前滑著看不見的情人,詭異邪惡的溫柔摻雜病

態的迷戀。

不需要誇張的表情,肢體語言足以表明故事的強烈的情緒。

休賽期學習的技巧變成具現化的表達,他舉手投足都有了自己曾經豔羨過的風格——舞者的風範。

然後,他開始新的一次壓步,但所有跳躍已經完成,他甚至壓足兩步,仿佛還有個四周跳在前麵等待他再度騰空躍起。

那一瞬間,宋心愉握緊雙手,指甲抵住手心,她全明白了!

何煥根本不是什麼浪子回頭迷途知返,他隻是很小心的規劃了自己的體力分配,在節目前半部分密集的跳躍之中減少消耗,然後他就能在後半部分的蛇形接續步時,滑出自己最快的速度。

所有人都在陶醉於節目的感染力,樂在其中,隻有宋心愉感覺到緊張的糾結。他滑行好是天大的優點,但太好太快,她總是要提醒注意音樂契合節拍,隻有速度沒有節奏的滑行毫無意義,但自己嘴欠,現在又怪得了誰?宋心愉頓時又有種紅顏命薄她最慘的心理,哪個教練遇到這樣的學生都感激涕零命運的眷顧,偏偏她忍不住的擔心。

她忽然愣住,不對,她想得不對,何煥的節奏……出奇得好。

他有了助滑的速度,快得驚人,偌大冰場因為他的滿場覆蓋仿佛都變成小小一塊,但音樂始終柔□□訴,他的滑行快到極致,卻恰恰無聲無息融入難以捕捉的旋律裡去,完全沒有脫節。

宋心愉呆愣站著,忍不住去想,原來天賦和努力相互依存的造物,是這樣的瑰麗夢幻。

冰麵上,何煥再一次感覺到風,這是他少有的在比賽時能感覺到的吹拂,他平常訓練前,總喜歡先滑到最快再慢慢降速,這是他獨有的熱身方式,仿佛風吹過他的全身心後,便可以百分百進入心無旁騖的狀態。

可比賽不行,他需要為了伴奏取舍速度,滑得太快他會脫離旋律,然後就是挨罰挨罵。

然而在無數次合樂訓練《波培亞的加冕》時,他慢慢發掘越是柔緩低沉的旋律,越能包容速度,尤其是巴洛克風格的曲子,短暫的音符組成若有似無的華麗小節,從一段節奏過度到下一段,越是迅速,越滑順自然。

他在俱樂部無人的冰上試過好多次,直到確定滑到他

所能的最快速度,旋律已然是在他主宰之下,絕不脫逃。

他早就想這樣試試看了!

何煥越滑越快,蛇形接續步往往用來編排複雜且覆蓋麵廣的接續步法,他穿梭冰上,刀刃舞蹈飛旋,撚轉步也不曾減速,衝向冰場的對角線——明明離他最遠的地方,此刻近在眼前。

攝影機卻跟丟了。

觀眾們看到空空的冰麵,滑冰的人仿佛融化般消失。

還好導播經驗豐富,迅速調度切換機位,吊頂的懸臂也仿佛在跟隨它所追蹤的人翩躚,這回終於抓到了他。

原本還說說笑笑在討論的學員早已噤聲,埃文斯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因為他自己也在思考,自己能不能滑出這樣絢爛的步法與驚人的速度。即使一向以滑行細膩著稱的自己,此時也不得不承認,不需要同場競技,僅需要肉眼便能分出高下。

伴隨音樂結束,世界歸於寧靜止息,看著畫麵站在冰場中央完成自己節目後握拳於胸前的何煥,埃文斯忽然無比清楚得明白了三件事:

輕視他的人輸了,隻給他一站分站賽的人輸了,自己也輸了。

何煥是今日今夜唯一的贏家。

———————————

第二天,男單自由滑的比賽還沒開始,何煥和往常賽前一樣準備繞冰場慢跑熱身。

掀起選手準備區和賽場之間厚厚的帷幕,鼎沸人聲撲麵而來,習慣避開人群嘈雜的何煥下意識後退一步。

“快去熱身!”宋心愉站得遠看不到簾外情形,催促何煥抓緊時間,六分鐘上冰練習時再暖身就晚了。

何煥沒解釋,更不會浪費時間多說心中的疑惑,點點頭還是邁步走了出去。

“那邊!那邊!”

是有人用中文大聲喊得,離得近聽得清,頓時歡呼溢出觀眾席,哢噠哢噠快門聲急促連貫,何煥像被敵軍封鎖線逼退的士兵,撤回營地。

“教練,是有厲害的名將來比賽嗎?”他真的開始好奇,男單短節目時,觀眾席可以拿來練折返跑,短短一日,體育館的頂蓋都要被來看比賽的人擠破,是誰這麼大吸引力?

宋心愉氣得發笑:“你是傻嗎?你聽說過有人不比短節目就能空降自由滑?”她走近掀開帷幕一角,看過後笑容更深

,“今天估計黃牛是賺得盆滿缽滿了吧……托你的福。”

“我不認識黃牛,要是不犯法,我也想知道怎麼幫人賺錢。”何煥第一個想到的是在機場窮得連自動販賣機裡餅乾都買不起的安德裡安,實在太慘了,如果知道能賺錢的方法,可以告訴他,權當幫幫忙。

宋心愉看著學生一雙求知純粹的大眼睛,心想果然老天是公平的,在一方麵賜予天賦,另一方麵就直接蠢笨到底。

“你不是問今天自由滑是不是有厲害的名將嗎?確實有。”

何煥來不及思考教練說話前後矛盾的地方,下意識追問:“誰?”

“你。”

宋心愉好喜歡看何煥那一副聰明相的臉露出難以消化知識點而震驚的表情,但也難怪,何煥才多大,第一年成年組,恨不得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青年組經曆使得他根本沒經曆過名利場的洗禮,也不懂這些雖然在賽場之上但又遠離冰麵的事。

“他們……是來看我的啊……”何煥卻終於明白過來。

宋心愉以逗他的心態揶揄笑道:“短節目之後,你都成冰壇風雲人物了。”

“我是世青賽冠軍,我以為大家早知道了。”

何煥輕描淡寫的話裡有居高位者才有的倨傲,偏偏他這樣自然而然說出來卻不顯得狂妄,宋心愉反而想他果然是天生就要和人一爭高下的個性,最適合當運動員了,但她隻是笑著說道:“世青賽算什麼,這回你知道了,成年組的關注度和青年組完全不是同一個檔次。”

這次,何煥乖巧點頭,新的知識點被輕易消化:“那我在候場區跑一會兒好了。”

“乾嘛?你是古代十七八沒嫁人的大姑娘?拋頭露麵彆人看一眼就嫁不出去啦?”

“不是,是因為外麵好吵,我還要聽配樂。”何煥被開玩笑後總是這樣的平靜,慢條斯理說出合理的因由。

宋心愉收起笑容,雙手落在他肩上,微微仰頭看自己的學生,一字一頓說道:“你以為這就到頭了麼?不是的,今年有世界錦標賽,明年有冬奧會,那時候人會比這還要多,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到那時,他們每一個人也都是來看你的。你要從今天起要習慣被注視和追隨,被崇拜和仰望,你還

沒攀上最高的山,會有更多的人為你走進冰場,目光追隨你,習慣和享受狂熱沒什麼不好。”

她拿起掛在何煥脖子上的耳機為他搭近耳廓,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抓緊時間熱身。一會兒自由滑讓為你歡呼的人不後悔來到這裡。”

何煥點頭,他第二次掀開帷幕,像攪動熱鍋,場館再度沸騰,但這次他沒回來,攝影機一圈圈跟著拍攝,在冰場和觀眾席之間的繞場空地上,何煥枯燥乏味的慢速跑步熱身。

直到自由滑比完,這份嘈雜仍然縈繞在場館內,人人都在談論何煥的《曼弗雷德交響曲》選曲,談論他精湛的滑行和每一個不存在失誤的跳躍,談他為什麼世青賽冠軍卻隻有一個分站賽,注定要錯過大獎賽總決賽的秘不可言的內幕。何煥人生第一個成年組大獎賽分站賽冠軍就是在始終存在的歡呼、私語和快門的哢噠聲裡奪得。

這種聲音將他捧至風口浪尖,直到回國繼續平靜的訓練都沒退潮跡象。

“你們不知道,這幾天姓錢的臉都是黑綠黑綠的。”

朱緋是宋心愉的前方情報人員,每次來這邊冰上訓練,都要帶點“新料”,何煥倒是不怎麼關心,可成明赫和宋心愉都愛聽錢主任吃癟的連續劇,追更催更,期期不落。

“師弟,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一點都不生氣嗎?”訓練間歇,成明赫實在忍不住問何煥。

“當然生氣。但現在沒有再繼續生氣。”何煥想說他還沒遇到過這麼讓自己生氣的人和事,但又覺得如今已經放下的事情再過多形容,顯得太小題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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