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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鋒[競技] 烏鞘 10106 字 7個月前

何煥身高見長,身形見瘦,原本修長的脖頸又添一分精致纖頎,半低頭後,畢露的肌理筋落繃在雪白的皮膚下,X字線纜式運動攝像機從整個場館頂端垂落捕捉靜止的他——這是當選手站在冰場中央時最近的拍攝機位,導播們總喜歡在音樂開始前幾秒就切入近距離畫麵去給所有觀眾細細端詳選手的臉與頸,好讓他們看見選手因為緊張而吞咽的小動作與麵部不安的微表情。

這次導播失望了。

何煥的脖頸隻有一片幾乎靜止的白,運動攝像機拉到最近鏡頭也隻能看見近乎蒼白的脖頸上陡峭的筋絡走伏著青色的血管。

他平靜得讓人有種此時不是奧運賽場的錯覺,直到他隨音樂動起來的瞬間,緊張感也沒出現在他沉靜的麵容之上。

這和音樂呈現的靜謐如出一轍,何煥以動態滑出,但上半身仍保持靜態,謝英蓉的舞蹈傳習已徹底改變他的肩頸線條,慢慢由身側抬升過頂,再經由麵前垂落的雙臂動作輕柔,仿佛在撫觸一個不存在的、滑在他麵前的人,高速滑行掀起的酥涼細風搖曳白色襯衫飄逸的長袖。

就連為跳躍準備的壓步都籠罩在這份恬靜的柔美當中,音樂緩緩,刀刃斜斜略過如鏡冰麵,從冰場外看上去仿佛隻是剛剛剖白心跡的戀人第一個吻,羞澀地觸即分離,但負責捕捉近景的攝影機拍到了真相:看似溫柔的刀刃實際上已殘忍割破堅冰,留下外科手術般精準見骨的刀痕。

這樣輕輕的推進,直到跳躍前一秒的進入步法都還顯得格外溫柔,連續的轉三步扭轉刀刃,因為太快,沒人數清何煥一共滑了多少轉三,不過當他起跳騰空時這個問題就不那麼重要了。

很難相信隻在那樣柔緩的行進當中何煥就蓄勢出一個薩霍夫四周的動能,而且還是個高飄遠的四周跳,強韌有力,落冰卻優雅從容。

本屆奧運會男子單人滑短節目開賽後最熱烈的歡呼給了成功著冰的何煥。

沸騰似的尖叫輕而易舉穿透賽場抵達準備區。

“他怎麼……一丁點搶拍的習慣都沒了?”尹棠以為看到了假何煥,但冰上剛剛跳成功薩霍夫四周的人又的的確確長

著自己熟識的臉。

“因為他進入的步法。他用同一個不斷重複的步法調整節奏,轉到自己覺得節拍最合適的時候起跳,不管他前麵有沒有搶拍,這樣調節都能等到音樂進入最合適的地方再發力。”

安德裡安不知道在他身邊看了多久,尹棠正奇怪,自己用中文自問自答,這俄羅斯人怎麼用英語的回話還對得上了?四年一次奧運會什麼怪事兒都讓他趕上了?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一定是在詫異關於何煥解決了搶拍難題的疑惑,我沒猜錯吧?”

針對安德裡安的讀心行為,尹棠選擇不回答,這毛子渾身邪性,笑得也讓人警覺頓生。

安德裡安卻被把他的戒備放在心上,意味深長的目光掃過屏幕,用英文說道:“蓋佐真的教了他很多東西啊……”然而他說完轉身的速度很快,離開也快,尹棠也不多想,專注比賽,可剛調頭,眼前被什麼東西攔住了視線,前方黑乎乎一片,隻能聽見何煥比賽的配樂還在繼續。

“誰啊!”他不喜歡彆人跟他開玩笑,也不喜歡任何玩笑,幾乎就要對這種近似惡作劇的行為發火了,卻看見一個人站進他和屏幕當中。

“我勸你,還是彆看我師弟的比賽了。”

成明赫笑得總是很友善,又和尹棠一同訓練過,看到是熟人,他心頭的無明業火才熄滅,“你不看嗎?”

“不看,以前會看,但這次不了,信我的你也彆看,一會兒要比賽呢,心態爆炸怎麼辦?”成明赫的話顯得很誠懇,他背對屏幕,有那麼一瞬間尹棠以為他要被優美的音樂吸引著轉頭,但最後還是沒有動。

尹棠明白成明赫是好意,他也知道不該看下去影響自己的心態,但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可就是這一眼,看得他的驚異與迷茫變作更大一團。

“他的表現力……是怎麼在這麼短時間裡提升的?”

“我能理解你現在第一時間看到這種完成度如此高的節目時的心情……當時我也是一樣,尤其對比之前他的節目。我就是知道這種衝擊有多厲害才提醒你,但我覺得現在不是解釋這個的時候,比賽還在後麵,你自己的心態不要了?”成明赫說這話時顯得與平時不同,他像個真正的

哥哥在提醒和警示危險,全無私心,尹棠聽完後猛然清醒,自己看個屁啊看!後麵自己上場時才最重要,不能為這小子毀了參加四年一次奧運會的心態!

他朝成明赫點點頭,再也不看一眼屏幕裡的畫麵,儘管舒曼誘人又有點輕佻的音樂還在繼續,可尹棠心誌堅定,就跟著成明赫一道轉身離開去做最後的熱身。

選手可以做到,然而觀眾卻是無法從這樣的何煥身上移開目光的。

何煥本就很有青春少年感,隨著長高和變瘦,那一丁點最後稚氣的略顯飽滿的臉頰也終於變成精致的輪廓。他再次起跳前速度重新提起,音樂也漸漸加快,速度流滿的風掀動襯衫領口翻飛,露出錯落橫亙的鎖骨,因為劇烈心肺活動,上麵正出現一點點晶亮剔透的汗珠。

汗水隨起跳飛濺,莫霍克步接路茲三周可以說是容錯率最低的進入跳躍方式與跳躍本身的組合,莫霍克的非支撐腳朝前那一步至關重要,緊貼助推的刀刃,半點不能偏差,否則影響路茲三周起跳壓刃的方向將會被判為錯刃,也就是行話裡俗稱的標e,分數損失極大。

何煥用刃一向精準,路茲三周起跳時絕不用刃模糊,即使動能扭轉身體呈現最有難度的方向,仍然有足夠力量騰空落冰,而後再壓刃而起,接上難度高於後外點冰三周跳的路普三周跳,拿到三三連跳中最高一檔分數。

短節目規定連跳結束,隻剩一個規定的阿克謝爾三周跳,從前何煥的編排都是緊跟第二個跳躍儘快跳完,以便後續音樂結合他最擅長的定級步法更加完整流暢。但經過改編的節目與之前全然不同,隨著舒曼的《詩人之戀》愈發低柔哀婉,跳躍的衝擊感漸漸淡化成欲訴的深情。

何煥幾乎就像是所有愛情故事裡最令人心馳神往的主角,定級步法快慢時續,舒曼變化多端的浪漫主義音樂風格靈動卻難以琢磨,剛落下去便彈回的音階像淺嘗輒止的吻。

與其說他呈現的是溫柔,不如說是奔赴的勇氣。愛情中的堅決和勇敢是衝向未知命運的未來時,再握住一個人的手,儘管不知道等待兩個人的是什麼,但交疊的十指不會分開。人們都喜歡這樣的故事,所以他們看到

何煥握拳的手,就覺得他掌心其實該是握住了其他什麼的,大家看不到卻能感覺到,甚至幻想在這短短半年裡,他真的經曆過生離死彆,然後用自己的痛苦滑出這樣極具感染力的節目。

何煥當然沒有用半年時間談戀愛,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冰上,這些被人看到的表現是他集訓的成果。

他還記得集訓第一天來到冰場那個早上,蓋佐讓他滑了至少五次短節目合樂後的疲憊。

幾乎要抬不起胳膊做最後的動作,他還是在音樂結束時將手舉過頭頂,然後重重落下氣喘籲籲。蓋佐卻像個觀眾抱臂靠著圍擋,冰鞋踩在冰麵上一動不動,招招手,像逗貓似的讓他過來。

何煥不明白反複重複錯誤答案的用意在哪裡,忍著不服喘著氣滑到他麵前。

“節目裡表達愛情,不是把手伸出去,仿佛自己很深情就足夠了。”蓋佐學著他比了個方才節目裡毫無感情的上肢動作,“更何況你伸出去不像要去摸戀人的臉,倒像是要把人推下懸崖然後騙保險金。”

我不生氣。何煥在心裡默念。我一點都不生氣。

、“你如果找不到愛情、友誼這種感情的深切體會,就將自己抬高一級去俯視它們。”

何煥意識到蓋佐無意說出的話應該就是他苦苦思索卻求而不得的敲門,立刻來了精神,“俯視?”

蓋佐終於有點滿意他求知態度的樣子,點頭說道:“對,每一種世俗的感情之上都有本源,為什麼人會對隻見過一麵的人產生愛慕之情?為什麼人偏偏會希望與另一個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為什麼人需要朋友?這些就是感情的本源,答案就隱藏在人的內心。你可以不去表達表象的情感,但你要勾動看到你節目的所有人的共鳴,那是人性的共同點,但隱藏得更深。裁判也是人,他們再專業,也仍然擁有一顆人類的心,在這點上,他們和觀眾沒有任何區彆,你要平時他們,不要仰視。”

“我沒有這種感受。”何煥審視自己此時的內心,卻隻有白茫茫一片空落,他自己一個人站在當中,好像早已習慣此種孤獨,“我不知道要怎麼做去找到答案。”

“那我們反向思考一下,為什麼你沒有這種感情?”

“為什麼?”何煥不知道是問他還是在問自己。

蓋佐沒有馬上說什麼,而是慢悠悠繞著他滑了一圈,最後邊滑邊說道:“宋教練告訴過我,這段時間我自己也有所體會,你幾乎從不向人吐露自己的內心,為什麼?”

何煥想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對不對,但這是唯一可能的回答,“我……我喜歡沒有人了解自己的孤獨,孤獨讓我覺得強大,讓我覺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在活著的一個人。”

蓋佐的響指聲在耳邊響起,何煥在沉思當中被這清脆一聲嚇到後退,剛邁半步,胳膊已被蓋佐攥住,不能再往後。

“那你已經找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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