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不是很有名氣的畫家甚至就連自己單獨的展會也沒有,隻能被塞進一個流派裡麵,選一兩副畫放出來草草了事。
這些畫作裡有幾幅是樓諫之前沒看過的,他在查爾斯安格朗的一副陰鬱的石橋前麵耽誤了些時間,等到回到現實裡麵來的時候發現畫廊外麵的玻璃大燈都已經被關上了。
遊客們都已經散去,工作人員也不見蹤影,整條畫廊裡麵隻有他和宴修祁兩人。
“怎麼,你是終於忍不住暴露自己的真實目的,準備在這裡對我殺人滅口了嗎?”
樓諫講了一個冷笑話。
對方也很給麵子地笑了笑。
“請允許我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實際上是這條畫廊的股東之一。這樣說可能有些不是很標準,我們有一個關於這方麵的基金會,我是裡麵的重要成員。”
“哦。”
樓諫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可能馬上就要弄明白,為什麼上輩子的宴修祁會選擇成為攻四,並且大力支持白盛忻的原因了。
“本來我是打算選擇白盛忻的,我從他的畫裡麵看見了一種很少有的東西,那種東西讓他的畫能夠從周圍的畫裡麵區彆開來。我覺得那可能就是某種可以被稱之為天賦的東西。”
“所以我才會答應他的邀請,去參加他的訂婚宴,我想去看一看畫出那種畫的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一個人。”
“人你應該見到了,結果如何?”
宴修祁看向了樓諫,從他的眼睛裡麵流露出了一種可以被稱之為熱情的東西。
他看他的眼神帶著垂涎,雖然這樣形容很惡心……但就像是一隻看見了鮮肉的豺狼。
“然後,我發現我居然找錯了人。”
他們之間陷入到了幾秒中難捱的沉默中。
……
“那些畫其實都是你畫的,對吧?”
宴修祁悄聲問道。
樓諫臉上的表情消失了,他仰起頭來,幾乎是冷冰冰地審視地看著他。
他不知道對方查到了什麼,又或者是僅僅從自己那天發給他的隻言片語,還有他們之間的關於繪畫的對話,就推斷出了事情的真相。
揣摩人心的功夫,簡直敏銳得可怕。
不過他也沒有想要隱瞞的意思,畢竟他也並沒有打算這輩子都不再畫畫。
“彆擔心,我暫時不會將事情說出去的。”
他們已經到了畫廊的終點,宴修祁走到了最後一副巨大的《睡蓮》畫像之前,燈光將淡綠色的水波投射到他的整個上半身,粉色的花萼清淺地在水中蕩漾著,一切都陷入美妙的朦朧。
莫奈最後的絕筆,印象派的巔峰之作。
“ 你不用擔心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比誰都單純。世人都想成為莫奈,但是隻有我想成為他背後的那個歐西德。”
樓諫其實很努力想要忍住了,但是這一句話卻還是到了嘴邊,實在是不吐不快。
“但是我需要提醒你,歐西德最後破產了。”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宴修祁。
“如果非要選我的話,我隻能說祝你好運。”
宴修祁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歐西德曾經是大力支持莫奈進行藝術創作的富商,他欣賞莫奈,並且對著他的畫大買特買。
可以說,如果沒有歐西德的話也就沒有莫奈。
藝術投資向來都是有眼光和品位的富人炫耀和獲利的手段。
對於青年畫家的投資更是一本萬利的生意,隻要被看中的畫家真的出了名,畫作轉手一賣就能成百上千倍地賺。
……隻要被選中的那個畫家能夠出名。
看起來他上輩子對於白盛忻的關注和投資也是因為如此,這倒是的確解開了樓諫曾經的那個疑問。
隻是這一輩子在樓諫的乾預下,對方卻失去了這個機會。沒有宴修祁,白盛忻的成名之路,還會走得那樣順暢嗎?
宴修祁散漫地笑了笑。
“賠錢了也沒事,反正我還挺喜歡你的。”
對方沒有立即讓樓諫答應自己,而是給了他考慮的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遇見了上輩子故人的緣故,就在這天深夜,樓諫再次陷入可怕的夢魘之中。
在上輩子所有痛苦的回憶中,那甚至比他最後的臨死時更加可怕的記憶……
車禍,很像是意外的車禍。
對方就像是刻意衝著他來的一樣,瘋了一樣地踩著油門衝向了副駕的自己。
火光,碰撞,尖叫。
膨脹開的氣囊將他壓到了座椅上,他僵硬著身子,陷入到了昏迷之中。
有救護車的聲音在他的身邊出現,呼吸機的聲音鼓動耳膜瘋狂尖銳地響著,他能夠聽見自己掙紮不安的心跳,每一次跳動都表示著對於死亡的抗拒。
這具身體比裡麵的靈魂更想要他活下去。
“不行,他的手被壓在裡麵了,他現在在出血,我們必須要把他弄出來。”
“被卡住了!”
“快點啊,怎麼才能弄出來?”
“想一想辦法!多找點人就能把車抬起來了吧!”
一個身穿白衣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人群中,是白盛忻,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焦急萬分。
在無數嘈雜的聲響中,他說話的聲音清晰無比,像是一把刺骨的尖刀,插入他胸口。
見血封喉。
“沒辦法了,看來,隻能把他的手弄斷了。”
夢中的白盛忻直直指向樓諫的左手。
……他賴以畫畫的那隻左手。
從睡夢中猛然驚醒過來,樓諫渾身冷汗,顫抖著手從枕頭底下摸出刀來。
不行,不行。
他得去殺了那個人,立刻,馬上。
樓諫一刻也等不了,一想到對方現在還和他一樣能夠呼吸這個世界上的空氣,他就感到痛苦萬分。
為什麼他還活著?
甚至在任何時候都比他要活得更好?
他受不了,讓白盛忻死掉,立刻,馬上。
或者,是他自己死掉。
後背的虛汗潤濕了床單,他的手痙攣般地抖,刀尖刺破了赤-裸的大腿,鮮血順著腿縫一絲一縷地流下去。
原本他一直以為自己重生之後,就已經重新開始了一段新的人生,他可以徹底拋棄掉過去的那些沉重的東西。
但是沒有,就像是破繭的蝴蝶,看似美麗的顫動翅膀下麵墜著他沉甸甸的已然被焚燒殆儘的罪惡之繭。
上輩子躺在病床上麵的自己在用血淋淋的眼睛看著自己,像是在無聲地質問著什麼……
那雙眼睛一直未曾閉上過。
躲不掉的。
隻要還沒有徹底忘記那些痛苦漆黑的記憶,就躲不掉的。
低頭盯著那痕跡看了一會,樓諫丟掉了刀,用食指沾著還未凝固的鮮血,在雪白的皮膚上畫起了畫。
後來畫起興來,血不夠了,又潑了一瓶新紅墨,酣暢淋漓,整片白床單都是他的畫布。
畫到後半夜,畫到他雙眼發澀,墨水畫乾。樓諫終於打定主意,陰惻惻地笑起來。
他當然沒有精神病,他也絕不能去殺人。
他不能為了一個爛人,葬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這第二條命。
跪在床邊的地板上,樓諫心滿意足地用手指擦上了最後一筆。
白床單上顯出一張模模糊糊的血紅色的人臉,有幾分像是他自己,也有幾分像是白盛忻。